这些人,当团勇不过是为了混碗饭吃,并可以借此没事儿生事儿,敲诈几百文烟钱茶钱,发个小小的利市,或者闯进土娼暗门子的家里去,占点儿小小的便宜。真要是遇上了大阵仗,双方势均力敌,混战一场,不至于伤筋动骨的话,还可以对付一阵;若是逢上敌众我寡,要他们去硬打硬拼,白刃肉搏,那是指望不上的。林炳有鉴于此,见这几名团勇已经露出了怯阵的神色,为了鼓舞士气,急忙来一个身先士卒,抽出双剑来,迎着进村儿来的吴石宕人走了几步,按剑站定,如临大敌。林焕和来旺儿见了,急忙也各掣家伙,站在林炳身后。那七名团勇见首领已经上前,不敢慎着,又不敢过于上前,以免首当真冲,只是各人亮出腰刀,在林炳与朝奉之间站成一字儿横队,像是保着团总,又像是护着朝奉,摆出一副能攻能守的阵势来,战事以乎一触即发。
奇怪的是,这一帮吴石宕人涌进村儿来,对眼前这种阵势竟然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从林炳的鼻子尖儿底下走过去,还把各人的妻儿老小都叫进屋去了。顿时间,林国梁费了好大劲儿鸣锣聚众召集起来的人,走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手,简直比给了林炳一个耳刮子更使他恼怒和难受。他带人来抄家,一半儿为籍没财产,填补他近日来的亏空;更多一半儿,还为的要造成一种声势,杀鸡给猴子看,叫留下的这几户吴石宕人望之生畏,从而投靠林家,达到他以吴石宕人攻打吴石宕人的目的。如今这一着棋分明已经失败:砸开吴立志的家门,金银细软值钱的财物早就一件也没有了,连米柜谷仓也都是空的。几张破旧桌椅,几件破衣烂衫,加上几间空壳儿房屋,满打满算也值不了几两银子。吴立志的家里如此,吴立本的家里也差不多,其余各家尽管还没有砸开,但可以预料,情形不会相差多少的。林炳明知道财物转移,不会藏得太远,大部分东西仍在村内左近几家人家屋里。但没依没据,也无法分别。单单这件事情,就已经使林炳十分恼怒,再加上这些人若无其事地一哄而散,连正眼儿也不看他一眼的轻蔑和藐视,更使林炳暴跳如雷。唱戏要有人捧场,变戏法卖膏药还要有人站脚助威呢,如今他在这里顶着石臼跳加官,却连一位看客都没有,岂不可恼?盛怒之下,林炳一跺脚,冲那几名团丁一声大喊:
“去!统统都去!把那些躲进窝儿里去的穷骨头全都给我轰出来!”
几名团丁听见团总一声令下,虽不敢怠慢,却又怕遭到暗算,只好三个一群儿两个一伙儿地手执钢刀大声吆喝着就近找个门儿探进身去。来旺儿见团丁们都走了,忙转身跟上,却一头扎到村子的最后面,进了立德住的那个小院子。
屋子里,小顺儿正在低声地跟他爹叙述立新的决策,要他爹利用给林炳纳过降书这样一种特殊身份,出去跟林炳慢慢儿周旋,只要拖延到立新回来,事情就好办了。林炳要问躲在家里干什么,就说正在规劝大伙儿写甘结,他就没话可说了。正在这时候,来旺儿推开房门闯了进来,扯开嗓子大声嚷着说:
“吴立德!你好大的架子!我家总爷奉太爷面谕,亲自到你们吴石宕来查抄逆产,宣抚百姓,你怎么出去照个面儿就溜回来了?你还算是递过甘结愿意为总爷效劳的哩!快走吧!总爷着我请你来啦!你快把乡亲们都叫到村前去,静听总爷的晓谕。快走!”
来旺儿一边嚷,一边却频频向小顺儿使眼色。小顺儿会意,帮着劝他爹说:
“爹,团总请你,那就快去吧!见了团总你就说:各家各户,都在张罗着写甘结,等写完了甘结,马上都去听他的晓谕就是啦!”
立德听小顺儿交代过了,心中有数,连忙起身陪笑回答说:
“是哩,是哩!团总传呼,我这就去。小顺儿,快请你来旺儿哥用茶,歇歇腿儿再走。”说着,拿起拐杖,一瘸一拐地出门去了。
来旺儿见立德走远,坐下来问小顺儿:
“立新叔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他回村儿来?”
小顺儿被关在林家后院儿的半天半宿,来旺儿被褥茶饭的照顾得很周到;临放他的时候,又悄悄儿地告诉他立德供出了白水山的机密,林炳扶病去了壶镇,内中必有重大变故,要他多加小心,并设法通知山上早作防备。通过这一段交往,小顺儿对来旺儿的看法略微有些改变,回村以后,跟立新说起此事,立新又告诉他来旺儿经大虎的一番开导之后,略有悔改之意,并愿意替吴石宕人通风报信儿当内应一节。因此,对来旺儿的戒心多少放松了一些儿,不是太机密的事情,也不打算瞒着他,于是就照实告诉他说:
“我三伯到林村去请乡约老夫子去了。”
“请他来干什么呀?”
“我三伯说,老学究是林炳的长辈,他说话,林炳还不敢反驳。”
“用钱去买通他么?”
“不,老学究满嘴上仁义道德,明着给他送钱疏通,他会把钱扔出来,把人骂出来,装一副廉洁清正的面孔给村里人看。他常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要想收买他,就得照顾他的面子,借一个题目把银子送去,他就会替我们出力,向着我们说话了。”
“立新叔用什么名义给他送钱去的呢?”
“这个我不知道,我三伯没说。”
“这事儿,能成不能成,我看还两说着。你不知道,自从家爷死了以后,炳大爷特烦老学究,有什么事儿,不单不去跟他叔公商量,还尽躲着他。就拿今天这事儿来说吧,叫我今天一早去请地保,却又关照我不要叫他叔公知道。看起来,老学究就是肯向着你们说话,炳大爷还不一定肯听不肯听呢!”
“我三伯说:正为林炳今天办的这件事儿背着他叔公,他才偏要去把他叔公请来见见这场面!不管怎么说,老叔公说出话来了,林炳就是不愿听,总也不能当众驳回吧?”
“那咱们就一会儿瞧好看的吧!噢,对了,你一会儿告诉你三伯说:昨天天擦黑儿的时候,你们家月娥在千家岭上放冷箭想害炳大爷,一箭射在他后背上,伤得不重,让他逃回家来了。我听凤妹说,兄弟两个还抬了半天杠,大爷说他千真万确在千家岭上碰到了刘教师的鬼魂。焕二爷说他是大白天里活见鬼,要不就是刘教师根本没死,这一年多来叫吴石宕人藏起来了。焕二爷还带上好几个团丁,摸着黑儿到千家岭上去搜了一趟山。真格儿的,你说果真是刘教师的阴魂出现呢,还是根本就没死呢?月娥不是跟她娘上山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大概是躲在村子里根本就没走吧?”
突然听到这么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聪明的小顺儿并没有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心里琢磨着对这个没有骨气的人还不能过于相信,该瞒着他的事情还得瞒着。就在来旺儿提出一连串问题之后,小顺儿也编了一则更为离奇的神话,以一种平淡无奇的语调回答他:
“刘教师显圣的事儿,你还不知道么?这两年,你扔下了放牛鞭,不大上蛤蟆岭去,也难得上我们村儿里来,难怪你不知道。咱们是自己人,你要是担保不说出去,我就把实底儿告诉你。”
来旺儿原不过只想给立新送个信儿,以此买个好,没想到无意中还能探知刘教师显圣的真假虚实,这要是回去禀明了大爷,岂不又是大功一件?赶紧又加了三分亲热,拉着小顺儿的手,指天发誓说:
“我要是说出去了,天打五雷轰,往后死在刀剑之下!”
小顺儿不以为意地说:
“用不着起那么重的誓,只要你不说出去就行啦!我告诉你吧:去年清明节那天,我月娥姐在头天就煮好了一只鸡、一块肉,又盛了两碗青菜豆腐,连同香烛烧纸都装在一只篮子里,清明节一早,天不亮就㧟上篮子到蛤蟆岭头去给刘教师烧香上供。那会儿,林家的坟园还没修成,满地堆的都是石头,咱们的那个‘点将台’上也还没砌上墙,单是把前面的月台砌起来了。我月娥姐㧟着篮子只顾低着头绕开那大大小小的石头,没顾得抬头看山上。等到走上月台抬头这么一看,吓了一跳:你猜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
“就在那‘点将台’上,朦朦胧胧的好像有一个人,面向着东方,正在那里‘呼’地吸一口气,‘哈’地吐一口气,分明是在吐纳练功呢!我月娥姐心里纳闷儿:谁那么早就到这里来练功了,一琢磨:不像是吴石宕人。再一琢磨,对了,二虎跟本良大哥说起过他们要一起练气功的话儿,准是他一个人先悄悄儿地练起来了。她就踮着脚尖儿走过去,想着吓他一跳。刚走近‘点将台’旁边,晨光朦胧中看清了那个人,倒吓了自己一跳:你猜那练气功的是谁?”
“不是二虎么?”
“谁也没想到,竟会是刘教师!我月娥姐明明知道刘教师是叫林炳给害死了的,怎么又活了呢?莫不是鬼魂显圣么?我姐姐想到刘教师生前最疼的是自己,就一点儿也不觉着害怕了。她一直走到刘教师脚下,抬起头来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干爹!’刘教师一低头,见是我月娥姐姐,不单没有化作一阵清风遁去,反而伸手把她一拉就拉到‘点将台’上去了。──这就是我月娥姐姐头一次看见刘教师显圣。不过她听刘教师的嘱咐,回来以后,跟谁也没有说破。后来,我大伯见我月娥姐一夏天里常常天不亮就蹽到蛤蟆岭上去,不知道她在干什么。问她,只说是每逢初一、十五去给干爹烧炷早香,保愿他早日超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