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她舅舅睡觉最警醒了,又是事先讲好了的,只要到他窗户跟前轻轻地敲敲窗子,他就会来开门。农村人早上起得早,天不亮就有人走动,那时候再去把她娘叫来,趁天黑赶紧上路,准保神不知鬼不觉,连表兄弟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哩。
刘保义听说如此,也就放心大胆地跟她到了石笋前村。如今是一家人了,路过家门口,总也应该去认一认亲戚呀!
当月娥带着刘保义走近祠堂的时候,见糊着羊脂①油纸的东窗上还亮着灯光,隐隐可以听到缓慢而低沉的诵读声隔窗传来。福喜舅舅三更半夜的还在用功呢!
月娥先敲了敲窗户,接着亲切地叫了一声“舅舅”。窗内的诵读声立即消失,问了一句:“是小娥吗?等一等,我给你开门。”说着,灯光掩映摇晃,刘福喜端着灯盏,走出来打开了祠堂的边门。
尽管刘福喜每天要开课教书,难得到吴石宕去,不过逢年过节还是要去走动的,因此跟刘教师有过一番交往,也请教过拳脚枪棒,谈论过古往今来。头一年春节,还敦请刘教师到石笋前做客,把村里那一帮子弟们全聚到祠堂前边来,刺枪弄棒,比武试箭,足足热闹了七八天,还带着刘教师分东西两路逛了两天仙都风景,倪翁洞胜迹和石笋、铁城的奇异景观都见识了。刘教师的热情爽朗和超群武艺,也给石笋前人留下了极深极好的印象。这时候刘福喜一拉开门,在半明不暗的油灯微光中,忽然看见刘教师站在月娥的身后,吃了一惊,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几乎叫出声儿来。月娥来不及细加解释,只说了一声“进屋说话”,就把刘保义让进门去,回头就把门儿给插上了。
福喜头上的伤并没有好,为了减少别人的疑心,自己上了点儿药,就硬挣扎着装得没事儿似的给孩子们开课讲书了,因此并没有露出马脚。几天以后,城里的消息传进村子里来,又有谁会想到:外甥的案子,会跟舅舅密切相关呢!
通过月娥的简介,使刘福喜欣喜若狂,虽然是初次谋面,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他们从刘教师的被害,谈到这一次大闹县城,然后对立本他们上山以后的处境和前途各抒己见。两个人说得正起劲儿,没想到月娥已经到厨下生火做好了点心,端着两碗面条进屋来,在每人面前放下了一碗。
爽快的人,饥饿的肚子,加上热气腾腾喷鼻儿香的面条,当然是不会推让客气的。两个人边吃边说,转眼之间,风卷残云,完全落肚。吃完之后,又聊了一阵子天,村子里已经鸡叫二遍。月娥催促舅舅快回村去把她娘叫来,以免天亮了人多眼杂,又生枝节。刘福喜明知难留,也就不来虚假客套,开开边门,进村去了。
不过一顿饭多点儿工夫,月娥她妈就和福喜一起回来了。听说是刘教师的弟弟千里来投,并且在千家岭救了月娥一命,见了面,深深地福了两福,先道过谢,再表示歉意。月娥只怕天亮了给舅舅招事儿,背上弓箭包袱,催着上路。
福喜看看他们三个,一人一个包袱,外加刀剑弓箭,不伦不类,非工非农,打猎不像打猎,拜年不像拜年,经村过店引人注目不要说起,遇上哨卡盘查怎么支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到后间取出一根竹扁担,两条青麻袋,把三个人的兵器行装连什物,统统装进麻袋里去。当地人正月里走亲戚住娘家,大都是这般模样。三个人走在一起,也就像是一家人了。用不着招呼,刘保义伸手就把担子接过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这点儿份量,对他来说,跟空手也差不了多少哇!
一副担子三个人,安步当车,消停自在,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到了问渔亭前,天刚拂晓,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一路上,月娥不停地给刘保义讲述沿途所见的风光胜迹及其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倒也不觉寂寞。从石笋前到白水山,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经下洋、周村,过官店,到五里牌,这里是去县城和进舒洪的分路口,先向东到船埠头村过渡,经双龙村到舒洪,才能折而向北经麻车店进白水山,全程三十里;另一条是小路,从下洋过溪,可以直接到双龙村,要近十里路。
小娥娘是石笋前人,当然不会舍近道而走远路。在下洋过了溪,就见两条东西走向的山脉蜿蜒而来,在一座馒头形的小山包前汇合,构成一个所谓“双龙抢珠”的地形。在“龙珠”与“龙头”之间,是一条狭窄的通路。穿过这个狭谷,前面就是“双龙村”。从双龙到舒洪去,中间还得翻过一条又高又陡的山岭,叫做“大玉岭”。山岭两边都是陡坡,怪石嶙峋,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杂树。实际上,这一个山口,形势非常险要。山岭上,有一个宽敞的凉亭,有一个长年在此卖粥卖饭的小饭铺,还有一个烧饼摊、一个卖糕点杂品的吃食摊,因此也不冷清。
刘保义一边步伐稳健地走着,一边听月娥滔滔不绝地说着,两只眼睛却不住地东张西望,时而凝神,时而点首,时而驻脚,时而沉吟。月娥只当是他被这风景如画的江南景致所陶醉了,就更加详尽他讲述她幼年住姥姥家从小伴儿们嘴里听来的那些神话传说和遗闻轶事。可惜的是:一过了大玉岭,这里她从来没到过,可就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关于“双龙抢珠”的故事,尽管她以前没有到过这里,可听说过不止一次了。尤其是“龙珠”顶峰上的那座花坟,更是一个尽人皆知的笑话奇谈:南乡早先有一家最有钱的财东,听信风水先生的撺掇,把祖坟葬在这里之后,兄弟二人就为了争夺财产而不和,打了整整三十六年官司;县太爷换过六任,兄弟二人也相继去世,但是子孙后代遵守各自先人的遗嘱,当尽卖绝也非要把官司打赢不可。于是一任一任的县太爷高升时全都满载而去,为两家效劳出力的刀笔先生也都置了产业迁了新居,而两家后代已经变争夺财产为争一口气儿,可是各人的家产已经所剩无几了。后来有一位明公二大爷到两家去游说,说这场官司的根由是错把祖坟葬到了“双龙抢珠”的绝地上,风水感应,主子孙争执不休;要不把祖坟迁走,谁的官司也别想打赢云云。两家至此方才“恍然大悟”,急忙把祖坟草草迁走,官司也不再打了正确地说,是无力再打了。那时候,这显赫一时富甲一方的兄弟两房,早已经当尽卖绝,一家住进了词堂角,一家搬进了土地庙,早没有什么财产可争啦!
月娥讲完了这个真实的故事,见没有应景的话题可说了,就反过来问刘叔叔:这风水感应的事情,到底有没有道理。
刘保义微微一笑,意在言外地说:
“当初,要是有一家穷光蛋把祖坟埋在这个‘龙珠’上,没有什么财产可以争夺,兄弟两个绝不会为了一根打狗棍、一个讨饭瓢打起官司来。像你说的那两兄弟,他们的祖先就是飘洋过海翻了船,死无葬身之地,连个坟头也没有,这场连打三十六年的官司,也还是非打不可的。”
两句话,说得月娥娘连连点头,说得小娥格格格地笑个不住。
爬上了大玉岭,在岭上凉亭里喝够了不花钱的大叶茶,问明了路径,一溜儿五六里下坡路,就到了南乡的第一大镇──舒洪了。
第四十八回
舒洪街头,机灵鬼犯疑演假戏
雷家寨里,英雄汉怀旧说真情
在缙云县的东南西三个乡中,东乡的中心壶镇镇,是从永康到仙居通临海(台州)的孔道,西乡的中心新建镇,则是从永康到缙云通丽水(处州)的必经之地;独有南乡的中心舒洪镇,却是一条死胡同:它背靠南乡第二高峰白水山①,从县城到这里,道路就已经够迂回曲折、狭窄难行的了;要是从舒洪再往里走,那就是“重重山,层层树,茫茫云雾遮断路,羊肠小道难行走,深山密林无人住”的高山地区了。因此,相形之下,东南西三乡中,以南乡为最闭塞,最不开通,当然也最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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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南乡的第一高峰大洋山,海拔1500米,比括苍山主峰米筛浪还高,是浙南的第一高峰。此外南乡还有一座越王山,海拔1172米。但这都是解放以后才测出的,当时当地的人及县志上都说南乡最高的是马鞍山,第二是白水山。经实测,马鞍山高海拔1007米,白水山高海拔1006米。
舒洪的街路,比壶镇的要短得多,除了必不可少的当铺和饭铺之外,还有几家布店、米店、南货店、杂货店,此外就只有各行工匠的小作坊了。至于深山冷岙里畲族聚居的寨子,则又更加闭塞一层,这只要看他们依旧保留着秦汉时代的服装款式,就可见这里是“居民未改秦时服”的世外桃源,也可见其与外界老死不相往来之一斑。
这一天舒洪不逢集,因此本来就不大热闹的舒洪街,显得更加冷落而萧条。就连新年里生意最好的南货店,伙计们也只是拢着两手靠在柜台上望着街心出神儿。唯一有较多人聚集的地方,是那块足有一人多高的大“当”字招牌的下面,比人还高的柜台拦柜前面,挤着七八个衣衫褴褛的穷措大,每人手里抱着一个或大或小的包袱,依次踮起足尖把手里的包袱高举过头送上高栏柜里面去。他们当中,有的是年前交了租还了债,就已经所剩无几,勉强熬过了愁人的正月新春的;有的是家道小康,闭门家中坐,忽然祸从天上降,当家人凭白无故地被衙役抓走了的……总之,他们遭了祸,遇了难,非得“赵公元帅”和“孔方兄”出马来驰救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