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又把铜锤大嫂留下,凑满了一张八仙桌。
立本为了要听听刘保义的主见,酒过三巡,故意把话题儿往如何防御迎敌这方面领。刘保义也知道他心里的意思,上山以后,看到的听到的都不少了,自己的意见也大体上考虑成熟,等大家就如何迎敌的大事谈论了一阵之后,刘保义插进话来:
“照大伙儿刚才说的,林炳从立德嘴里得知了咱们的下落,派兵来剿是理所当然的了。那么,谁能估计到官兵什么时候来呢?是马上就来,还是过些日子来?县里一共有多少人马,能出动多少?”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立本示意二虎先说。二虎从不怯阵,略想了想,马上回答:
“照我看,县里这位太爷,是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大草包:怎么贪赃枉法、营私舞弊,倒是个行家;怎么用兵布阵,那就一窍不通了。守备梅得标是武举出身,在行伍中征战多年,对打仗并不外行,不过有这位草包太爷在上面压他一头,只怕是有了准主意也作不得数,一切还都得听太爷的。咱们在城里闹了他一个人仰马翻,杀了太爷的威风,挫动了他的锐气,他一定是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急于要逮住咱们解恨的。林炳连夜派人给他送信儿去,告发咱们的下落,他还能沉得住气儿吗?他虽然是个草包,‘兵贵神速’这一条大概总也听人说起过,一定会趁咱们新来乍到、立足未稳,就把咱们一扫而光,所以也一定会逼着梅守备立即出兵进山来的。县里的绿旗营,我早就打听过了,一共是两个哨,二百名刀枪手一把单刀,一支烟枪专负守土之责,轻易不会出动。一般的案子,还有五十名小队子和二十几名捕快专管缉捕。梅守备是个经验丰富的精细人,绝不会倾巢出动,造成城里空虚,反倒给了咱们以可趁之机。照我估计,他最多只出动一百名绿营兵,再加上五十名小队子,共一百五十个人进山来。不过要是姓金的硬要他二百人马全部出动,他也不能不照办。那个时候,咱们是在山里跟他硬拼呢,还是趁城里空虚去端他的老窝儿,就得好好儿商量了。好在我们已经有两名细作在城里住着,一有动静,就会回来报信儿的。”
对于二虎的估计,刘保义很满意,连连点头,接着又问:
“官兵的人数,姑且算他一百五到二百,如果厮拼起来,咱们寨子里有多少练过武的人能够拉出去上阵呢?”
立本是这支队伍的主帅,就由他来报账:
“这个我们头两天就盘算过了。吴石宕来的人,一共有二十二个男的八个女的;雷家寨这边,练过武能上阵的,有二十八个人;众猎户中,还能抽出三十个人来;加上雷大嫂母女两员女将,一共大约有九十个人可以上阵。家里的杂摊儿,做饭的、管财务粮草的、打造兵器的、医药的,少说也得有十个人。两下子加在一起,咱们这支人马,也是一个哨满一百整数了。”
雷一飞生怕刘保义嫌人马少,没等他开口,就为立本加了注解:
“这九十个人,是随时准备拉出去打硬仗的。要说守关隘放箭,上山头放滚木礌石打灰瓶,我们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不是草包。再说,那两哨绿营兵和半百小队子长几个脑袋几条胳膊,我们在城里跟他们交过手的心里都有数儿;就那些酒囊饭袋呀,不是我说大话,咱们的人一个当十个是瞎吹,一个抵他俩是稳扎稳打的。咱们这九十个人,别看大多数没上过阵,真要打起仗来,就是县里那三百五十名草包全涌上来也不怕他。”
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刘保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的却是:
“我没说九十个人不够使啊!要照我的看法,九十个人,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皇上官家,有老百姓替他当差纳粮,一个县里也不过二百多人马,咱这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要是也拉起上百人的行伍来,每天只顾巡逻防守,别的活儿什么也不干,从李家抄来的那千把两银子,又能花多久呢?我们以前打仗,不论是攻城还是列阵,一向都是以少胜多,靠智取而不靠力敌。眼前咱们刚刚上山,人力物力都不足,对手也不过一二百人,更有险要的地形可以利用。就眼前说,咱们这支人马,有五十个人当精锐主力,我看尽够用了。大伙儿的意思,咱们是凭险固守呢,还是打算伺机出击?”
对于这个突然提出来的问题,大家全不做声。看起来,不是没有主意,而是主见不一。雷一飞眼瞅着二虎努了努嘴,意思是要他先说,二虎会意,见立本还是不做声,就鼓了鼓勇气说:
“刘师傅在世的时候常说:自古战争,只有攻法,没有守法。守,只是为了攻,也是攻的一部分。要是不为了攻而单守,自古以来,可以说没有哪座城池是攻不破的,没有什么天险是不能攀登的;更不要说是咱们这座小小的白水山了。照我和雷家两位哥哥的意思,反正事情已经做出来,叫官家逮了去,横竖都是死,就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大干他一场,暂且拿白水山当个落脚点,招兵买马,安营扎寨,跟官家朝廷对着干。要是天从人愿,咱们的人马越打越多,越战越强,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有朝一日打进京师去,宰了不办好事的皇上,打下江山来,也为天下的穷哥儿们吐一口气儿。可我立本叔说我们这是不自量力,还说太平天国一百多万人马,都打下半个中国来了,连京都朝廷都有了,结果还是叫别人打败了算完事;就凭咱们这百把个人,连个真正有学问有本事的人都没有,就想造反,还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咱们是让姓林的和姓金的逼上山来的,咱们就只认定了找姓林的跟姓金的两家算账报仇,朝廷和皇上兵多将广,跟咱们又无冤无仇,咱们反不着也反不了。吏隐山李老先生和黄龙寺正觉老师父不是到处州府白太尊那里去了吗?我立本叔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了,说是白太尊的本章一上去,朝廷准会派钦差大臣来查办这件事情。见咱们上山以后,对官兵只守不攻,对附近百姓秋毫无犯,自然会赦了咱们的罪,还会把姓林的和姓金的拿问法办的。要是咱们既打家劫舍,又攻占城池,不单钦差大臣来了不好说话,就是李老先生和正觉上人在白太尊面前也难于交代。就为这件事情,我们争了好几天了,还没有一个准稿子。师叔见多识广,打仗的事情经得也多,先说说我们谁有道理吧。要是我们这一头有理呢,师叔还得帮我们做说客,帮我叔解开这个扣儿才好呢!”
立本见二虎在师叔面前当着自己告起状来,没有生气,反倒笑了,举起杯来,对刘保义说:
“咱们喝酒归喝酒,打官司归打官司,一张嘴还要兼顾两头,哪头也不能耽误了。来!喝!”
大家举杯,各喝了一口。立本放下酒杯,又指着二虎说:
“你有嘴,会告你老叔的状,我也有嘴,就不会反告你一状吗?到底谁有理,说出来让你刘师叔评评,也省得咱们争执不下,倒分了心泄了劲儿。我还是那句话:像咱们这种靠力气吃饭的人,只要有活儿干,有饭吃,没人欺负咱们,能够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心满意足了。咱们应该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材料,明知道谁也没有当皇上的本事和福份儿,为什么偏要不自量力去扯旗造反?咱们让贪官豪绅给逼得没路可走了,上山来,只为暂且躲躲锋头。只要除掉了贪官豪绅,咱们还回吴石宕打咱们的石头去。这会儿咱们要是去打家劫舍,不是真的成了土匪了么?咱们要是去攻占城池,不是真的成了反叛了么?一旦成了土匪反叛,白太尊就是想给咱们开脱,也开脱不了啦!”
善良本份的工匠,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是绝不肯铤而走险的。这样的人,刘保义见得多了。但他们一旦为形势所逼迫,或在他人的事例感触下豁然贯通的时候,往往又是造反最彻底、最坚决,虽粉身碎骨亦万死不辞的硬汉子。为了保持立本已有的信誉,刘保义没有谴责他的想法不切实际,也没有肯定他们两方谁是谁非,而是用抹稀泥的办法,先使双方的步伐一致,然后再等待马上就要到来的事实本身去给他教训。当然,话语中间也不忘了表明自己的看法:
“你们双方的争执,照我看来是并不牴牾的。在做法上,都行得通,只是在步调上一个该早一个该晚罢了。眼下既然有两位得力的人到白知府那里去游说,为了这两个人的安全,也是暂时以退让固守为上策,更何况这事情还有一两分成功的希望呢!不说成功的希望有七八分,是因为当官儿的总是向着当官儿的居多,除非两人有碴儿,很少有县里发生了劫牢大案,知府却反而派知县的不是。这样的本章,就是递上去了,到不了皇上面前,军机处就会给打了回来。更何况这个姓金的知县,既是皇亲,军机处又有他的戳杆儿,一个小小的四品知府拜本参他,我看十成里有九成是参他不倒的,还有一成,只怕连拜本的人都保不住要吃挂落。我的话先说了在这里搁着,应验不应验,过几天看事实好了。这几天之内,咱们就守着这一分希望,先固守一阵子。官兵不来攻,咱们也不出击。不过照刚才二虎说的,那是官兵不单必来,而是眼前就要来的事儿。那么,咱们应该如何守法,可就大有讲究了。固守,换句话说,就是把来犯的敌军杀退或者歼灭,他不来攻,咱们可以做到不杀生;他一定要来送死,那咱们可就不能不开杀戒啦!守,也有好几种守法。好比有人要来抢咱们的东西,咱们可以在房门口守,可以在大门口守,还可以在村子口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