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知道,她自打三岁到我家,也跟我一样,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整齐点儿的衣裳啊!”老穷婆想起了儿媳妇在世时候的好处来,不禁痛哭失声。
雷一飞的心中又一动:“十六年前?野兽吃了?没有留下尸骨……”他一把抓住老穷婆的手,急不可待地问:
“老婆婆,你记得不记得,你那小孙孙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暗记么?”
老穷婆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来,在悲痛中,只是随口回答说:
“我的孙子,我天天替他换尿布,身上的暗记,怎么会不晓得?我那小孙孙,右腿朝里有一块鞋底模样的黑胎记,我给他起的小名儿,就叫‘黑子’嘛!”
不等老穷婆说完,雷一飞一个虎跃跳了起来,大叫:
“虎儿,快过来见你奶奶!这是你奶奶呀!”
小虎就在老穷婆的身边。听了刚才这篇有血有泪的叙述,气得咬牙切齿,眼珠子瞪得滴溜儿圆,两只手使劲地在胸前拧绞着,好像是在跟马富禄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尽管他对这凄惨悲苦的一家人十分同情,对阴损狠毒的马富禄痛恨之极,但在他那憨厚的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跟这个老婆婆之间,竟会有血肉相连的血缘关系。当老婆婆说出自己身上那块鞋底形胎记的时候,一种突如其来的感情震惊了他,使这个一向十分粗犷、憨厚的人顿时间目瞪口张,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应付这个突兀而又难以令人置信的场面了。直等到一飞叔把他摁倒在老穷婆面前强令他叫“奶奶”的时候,他才有如大梦初醒,跪倒在老穷婆面前,两手抱住了她的膝盖,亲切地叫了有生以来第一声“奶奶”,接着就俯下身去,悲痛地放声大哭起来。
老穷婆被这出乎意外的悲喜场面弄得稀里糊涂,不知道眼前的事情是真是假。听虎儿的呼唤如此亲切,听他的号哭如此纯真,完全是发自肺腑的,绝不会掺杂半分虚假。但是就在小虎抬起头来看他奶奶的时候,老穷婆看清了他那张横一道竖一道布满了伤疤的脸,不禁又吃了一惊,吓了一跳。留在她的印象中的小孙子,是一个白白胖胖、活泼可爱的娃娃,她的孙子怎么会是这么一副模样呢?她痴痴地看着小虎,不交一语。她入神了,她惊奇了,她糊涂了。
雷一飞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弯下腰去,替小虎解掉了右脚的绑腿,把畲族人穿的那种肥腿裤子一捋就捋到了大腿根儿,露出那块鞋底形的黑胎记来。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胎记变大了,但那形状模样,老穷婆只要随便瞟上一眼,也是绝不会有丝毫差错的。在事实面前,老穷婆再也不疑惑、不犹豫、不迷糊了。好像她的孙子是死而复苏,也好像从天上突然掉下一个孙子来,从今往后,她就不再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了。四代人的血海深仇,有孙子孙女儿的里应外合,也就有了报复的一天了。看见孙子,她好像又看见了她的娘,仿佛也看到了他的爹、他的大哥、他的爷爷,在幻影乱晃中,她张开两臂,一把抱住了小虎的脑袋,喊出了长长的一声:“我那苦命的黑子呀!”只见她两眼往上倒插,嘴里吐出了白沫,人事不知,晕死过去了。
小虎轻轻地托起他奶奶来,举到一个背风向阳的斜坡地上放下,雷一飞掐了掐她的人中,一声细悠悠的“黑子呀”,又把她从半天云雾中送回到地面人间。但是由于一早爬山劳碌,由于回忆往事的伤神和悲痛,由于和小孙子的猝然相逢,所有这一切,喜的,怒的,哀的,乐的,一个一个接踵而来,这种精神上的急遽大变,使得她那瘦弱的躯体再也无法承受了。尽管她心里十分高兴,但是此时此刻,她感到头晕目眩,百爪挠心,只知道哀哀号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小虎有如大梦初醒,跪倒在老穷婆面前,两手抱住了她的膝盖,亲切地叫了有生以来第一声“奶奶”。
雷一飞知道不经过一番平静的歇息,她那汹涌澎湃的心潮是难平难止的,就挑出两个老成持重的人来,对他们说:
“你们两个跟小虎把他奶奶送回寨子里去,把前后经过详细告诉我嫂子,她会妥当安置的。我们这里军务紧急,也推迟不得。刚才耽搁了一会儿,我们多使一把劲儿,晚回去一会儿,也得把这一垛滚木礌石先码起来。快走吧!”小虎擦一擦湿润润的眼睛,两手轻轻地托起他奶奶,健步如飞地蹦跳而去。后面跟的两个人,累得气喘吁吁。雷一鸣的母亲早已故去,小虎来到他家,就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样子。今天在无意之中有了奶奶,而且是自己的亲奶奶,是受尽人间磨难的亲奶奶,是爱宝贝似的爱着孙子孙女儿的好奶奶,怎么能够叫他不高兴呢!
雷一飞他们码完了三垛滚木礌石,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正打算收工回家去,见寨子那边有三条人影儿大步流星地向落虎崖奔来。雷一飞不知是什么事情,叫大伙儿先不要动,等来人传话。不过一袋烟的工夫,三条影子已经飞到面前,原来是本厚和两个雷家寨人,各拿着刀枪弓箭,像是放步哨的样子。一见面,本厚就跟雷一飞打哈哈:
“二十几个人,一下午码一垛礌石还没码完哪,我们几个探双龙山的都回来了,晚饭也吃了,奉寨主之命,来接替你们。有什么说的?快说清楚了,回家吃八大碗去吧!我们三个打夜班儿,完不了不让回去呢!”
雷一飞信以为真,连忙指点着解释说:
“这落虎崖上的三垛滚木礌石,都完工了。要不是耽误了会儿工夫,能拖到这早晚吗?我们正打算往回走呢!”
本厚笑弯了腰,拍着巴掌说:
“你们二十多个人干一下午的活儿,真惦着叫我们三个打夜班儿干通宵哇?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你们耽误了会儿,我们还用不着上这一宿夜班儿呢!你们这一耽误,这倒好,寨子里又哭又笑的,热闹着哪!小虎送他奶奶回村去,招了一屋子人,你大嫂正跟老婆婆细说虎穴救小虎这一段儿的时候,我们探双龙山的这一拨儿就回来了。刘师叔一听老穷婆说她孙女儿如今还在马家,一拍大腿哈哈直乐,连说:‘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当时就商量定了:第一,老穷婆进村儿的消息,不许走漏,更不许叫范通知道一个字。第二,明天一早放范通下山,下午由小娥送老穷婆到洪坑桥,打听马家的动静。第三,明天等范通下山以后,全山寨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到晒谷场聚会,听老穷婆讲她一家四代人的深仇大恨。刘师叔说:这样的故事,让大伙儿全听听有好处。听了这样的故事,大伙儿就会明白过来:马翰林这样的富绅,是当地一霸,是遮在白水山头的一片乌云,要不反了他,全乡老百姓都别指望能过上消停的日子。雷大嫂说:老穷婆祖孙相聚,这是天大的喜事,今天晚饭是她的东,给老穷婆贺喜带接风,不管好赖,准能凑出八个大碗来,要我来请你回去当陪客。雷大哥说:南边这条路上,咱们一直没有设防,范通摸进村来了还不知道,如今老穷婆又到天黑了还不回去,谁知道杨村的地保会不会借故寻上山来?他叫我们多来几个人,带上家伙,暂且在落虎崖上了一阵子哨,等断了黑以后,再撤回去守住村口就行了。我刚走出大门儿,就碰见本智从城里回来,说是打听到梅守备出兵的准日子了。详细情节,我没来得及问。你快回去吧,席上还等你去商量军机呢!别忘了,有好吃的,给我留点儿!”
雷一飞听了,笑着骂了一句:
“促狭鬼,偏你瞎话多!回去要吃不上八大碗,看我撕你的嘴!”说着一挥手,呼拉一下全下山去了。
刚走了几步,雷一飞一愣神儿,回过头来跑到本厚面前,小声儿地说:“促狭鬼,别光顾打哈哈!要不是有大队人马开上来,你可千万别松这千斤!这玩意儿一松开,呼啦一下子,二十几个人一下午干的活儿,就全完了,明白吗?”
本厚十分自信地笑了一笑,嗔着他说:
“别隔着石磨看人,把人看扁了。你当我是傻瓜呀,你放心好了,来上三五个人,我手上的弓箭也不肯放他们走着回去的。少惦着我这儿,快吃好东西去吧!”
说完,用力把雷一飞往山下一推,只见他一个立脚不稳,就趔趔趄趄地快步往下冲去。一者固然是下坡,一推一搡,有股子冲劲儿,二者猛干了一下午活儿,肚子也确实饿了。早点儿到家,不是可以早点儿吃上他嫂子的八大碗吗!
第五十一回
调虎离山,三公子中计遭理伏
里应外合,翰林府夜半被火烧
二月十一,月明星稀。一百多名南乡团勇,天黑之前酒肉饭菜塞饱了肚子,悄悄儿地离开杨村,往雷家寨摸去。
走在最前面带路的是范通。他冒死进了一趟雷家寨,自以为把山寨的底细全摸清楚了。除了发现吴石宕人果然在山上落脚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了南路根本就没有设防,而谢三儿从西路送他下山的时候,他又亲眼看见了山顶的瞭望哨和一路上的层层关隘和烽火台。回到舒洪,见到了马三公子,先是编了一篇瞎话, 说自己如何混进山寨,凭三寸不烂之舌,先是冰释了谢三儿对他仇恨和怀疑,有说动了他答应在寨子里当内应,还把一路上的防守设施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一番,末了儿又说:雷家寨人在村子口儿扎了一个下跪的草人,大字写着“活捉马小三”,简直是欺人太甚了,不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怎知三公子的厉害?何况谢三儿发誓赌咒,拍着胸脯子担保,只要在夜间悄悄儿地从南路摸进去,村口有谢三儿接应,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直捣匪巢,匪首也一举可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