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将台上已经空无一人,连八十多岁的族长老公公,也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抉下,手持老竹拐杖,扭动着肩膀,走到“牌坊”下面去承受来自天上的圣水。场上的人们,正为没有见到自己的首领而纳闷儿,忽然发现他带着一个穿绸着缎的陌生人站在场外作壁上观,一群调皮的男女青年唿哨一声,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把这两个“场外人”围了个严严实实。“入境随俗”,既来之则安之,两个人在一群年轻人的簇拥与推动之下,忽然也年轻了许多,连胳膊腿儿都好像灵活了许多似的,自自然然地随着载歌载舞的人流通过了“牌坊”下面的门洞,承受了比谁都要多的甘露,也出了一身比谁都要多的热汗。
等到“观音大士”净瓶里的甘露圣水即将告罄的时候,人们也已经精疲力尽,意兴阑珊,更主要的还是充当“牌坊脚”的那几条大汉,肩上扛着五六百斤重的份量转磨磨,早已经汗透重衫,头上青筋暴起,快要支撑不住了。这时候,作为主持游艺“会头”的雷一飞点响了号炮。余响声中,随着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片片纸屑,人们急速散开,“牌坊”也停止了旋转,大小罗汉们一个挨着一个顺次降落地面。罗汉归位,“牌坊”解体,引人入胜的庆功盛会和誓师重典,至此宣告结束。
立本找到了刘保义、雷一鸣等一众头目,跟黄逸峰一一引见了,这才说笑着一起回到了中军老营,洗了脸,净了手,大家坐下来喝茶叙话。
月娥娘听立本说完了原委始末,也说本忠下落不明,不能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还是以退婚为上。黄逸峰不再争执,月娥娘当即离座回房写回书去了。
立本谈起陈焕文的病来,雷一鸣细问了黄逸峰所见症状,说是他有一种“三鹿养荣丸”,是用鹿茸、鹿胎、鹿血加上参桂之类名贵药材秘制而成,专洽内亏外损、久痢不愈,不妨带些回去吃吃试试。说着,亲去取了两匣来。黄逸峰称谢收下。
月娥娘写完了回书,拿来读给大伙儿听过之后,连同纹银十封共二百两交给黄逸峰,说明一百两是今天带来的盘缠,另一百两是去年留给本忠读书做衣服的,如今都用不着了,有烦黄逸峰一并带回。黄逸峰收下了书信,却抵死不肯收那银子,说是退婚与否还要回去以后由陈焕文自己决定,带回银子去就更难作主了。立本笑着说:
“十二斤半银子揣在身上,重甸甸的。好在黄大官人做的是山货药材买卖,咱们山里出的又正是这两宗,不如劳一鸣、一飞兄弟把这二百两银子将去拣那好的可数儿收齐了,就叫本智做一担儿挑着,送黄大官人下山去,也可遮人耳目,岂不是好?”
一番话,说得大伙儿全部拍手称快。雷一鸣当真把银子接过去收了。黄逸峰无可奈何,只好由他。
说话间,天色已交未时,大虎来说:庆功宴业已齐备,请大家入席。大家欢乐了一上午,又蹦又跳的,早已经饿了,就一齐站起身来,到外间草堂上就座。
畲家的酒宴,跟温州人正好相反:山珍应有尽有,海味却一样也无。许多飞禽走兽,都是黄逸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加上陈年的芦稷①烧酒,更是香醇可口,气味芬芳。主人们轮番更替地频频劝让,大碗大碗价筛来,连说带笑,连吃带喝,一席酒从未时一直吃到酉时。黄逸峰酒量虽大,架不住喝得多,外加又是空肚子,不觉天旋地转,玉山倾倒,烂醉如泥地由着别人扶到客房里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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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芦稷──缙云方言,形似高粱一类的农作物。
这里首领头目们起身到一众军民的庆功宴上张罗了一番,吴立本、刘保义等依次给立功的人一一敬了酒,又派人到前后关隘上去替回防守的军民人等另行入席,这才回到中军的草堂上来紧急聚会,根据新的军情,商讨下一步的对策和攻守计划。
立本转述了本智带回来的消息,使大伙几特别是刘保义大吃一惊。原定初四日黄龙寺访友的计划,只好取消了,眼前急于要商讨的是如何营救正觉出狱。
雷一飞认为:县里官兵连受两次挫折,兵力不足,元气大伤,士气不振,人无斗志,连睡梦中想起雷家寨都是害怕的;而山寨里经过这次庆功誓师,士气空前高涨,斗志十分坚决,正可以趁此东风,一鼓作气,乘胜出击,下山攻打县城,杀掉赃官,营救正觉和本良出狱,还可以借此机会打开粮仓银库,为山寨筹一笔粮饷,也算是誓师以后的首次出战,让三星大旗在县城上飘扬几天,跟老百姓们见见面,让山寨的威名更加远扬远播,更其深入人心,从而促使起义军迅速壮大,并在浙南山区独树一帜,从此有了立足和发展的基础。
听了雷一飞的主张,刘保义沉思了片刘,未置可否,却问二虎的意见如何。二虎也不敢贸然回答,琢磨良久,才说马上出兵,好像还不到时候,原因有五:第一,前两次出兵之所以能够取胜,正因为用的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战略,如今官兵受到教训,必然防守得格外严密。从城里刺探到的消息,也说是官兵日夜巡逻,城门天亮才开,天黑就关,遇有可疑的来往行人,都要经过仔细搜查,连市日挑柴进城去卖,都要查查夹带刀枪没有,可见防范之严。第二,上次劫牢,县监着了一次道儿,一定也有了准备,万一这边一攻城,那边先下手,救人不成,反倒成了害人了。第三,自古作战,攻难于守,攻的人在明里,守的人在暗里,攻的人在低处,守的人在高处。官兵既然已经有了准备,要是去攻城,那就非打硬仗不可,如果为了救两个人而伤亡好多人,那就得不偿失,不如另想主意。第四,起义伊始,兵力单薄,经验不足,只宜于利用时机地形,以巧取胜,而不宜于贪图打大仗,攻城池。当务之急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巩固自己,发展实力,然后再出兵征战,抢夺地盘。要不然,就会得到迅速失去也快,这叫做欲速则不达。第五,山寨里的兵力,不算老百姓,编入数儿内的,不过二百多人。这幺小的一支人马,只能跟县城里的绿旗营和衙役小队子周旋周旋;一旦重兵来剿,小小白水山不是梁山泊,既不能出击也不能后退,只能凭险困守,终非用兵之地。因此,以目前的处境和实力而论,暂时只可向村镇中的豪绅富户索取钱粮,不宜于去劫取县库。因为打家动舍,知县只能以股匪上报,府道有司批复下来,不过是着县里派兵搜捕而已;要是大动干戈去攻打县城,知县就可以捏造兵力人数,以叛匪上报,府道有司再据此申奏朝廷,就可能委派镇台提兵来剿。那时候,双方兵力悬殊,刚刚出世的起义军,就有可能叫官家扼杀在襁褓之中。有此五条原因,攻城之议只宜从缓。至于营救亲人,可以另行设法,或走门路,或求保释,人多主意多,总不难商量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不是非动武不可的。
二虎的一席话,头头是道,有理有力,说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点头称是,深服他观察敏锐,剖析入微,判断正确。刘保义心里明白,这个年方二十出头的农家孩子,在如此复杂的事物面前,能够深谋远略,说出如此精辟的见解,除了他自己天资聪颖、善于思考之外,刘保安在他身上所灌输的兵法韬略,所花费的心血精力,又该有多少哇!他对二虎暂缓出兵的主意完全赞同,并指出起义之初,地盘狭小,粮草不足,人马在精而不在多,而不要一群缺乏训练的乌合之众。如今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只要义旗一举,必定四方响应,如果放手招兵,摸摸脑袋就算一个,几天之内一定可以成千上万,关键在于这样的人是否意志坚强,是否能够杀敌。他说太平天国失败之后,他在淳安县杜井镇住了不少日子,那里是方腊的老家,因此听到了不少有关方腊造反的事迹和传说,今天他特别提出来引以为例:宋徽宗宣和二年十月,方腊在青溪县①帮原洞②杀里正方有常举旗造反,尽管那里也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山区,但是消息传出,几天之内,就有十万人响应;三个月之后,兵众号称百万,一连攻下睦州③、歙州④、杭州、婺州⑤、衢州和处州六州五十二个县,真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但是一旦朝廷派童贯带兵来剿,方腊的百万大军就节节败退,不过三个月就丢了六州五十二个县,退回到帮源洞死守,终于力战不屈被擒。可见起兵造反,开始的时候,切忌人马招得太多,摊子铺得太大;绝不能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前人造反,没有经验可据,遭到失败,是不免的;后人造反,如果再蹈覆辙,就不应该了。为此,他要大家在救人的题目上多想想办法,而不要恃勇逞强,只想动武硬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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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青溪县──浙江淳安县,原县治已经淹没在新安江水库下。
② 帮源洞──在淳安县西七十里接近安徽省的山区中。
③ 睦州──今浙江建德县,辖区相当于今新安江市。
④ 歙州──今安徽歙县,辖区相当于今黄山市。
⑤ 婺州──今浙江金华县,辖区相当于今金华市。
雷一鸣说起他跟袁正纲的关系以及上次进牢房去解救本良的经过,认为这个人多少还有些天良,没有跟金鸡太爷一伙儿同流合污。既然他现管着县监,牢头狱卒就都得听他的。如果能借重旧交晓以大义,托他在牢房内多加关照,估计他有可能会照应一二。难的是县里的公差百姓,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他铜锤子雷的,自从上次进姑笼,事情闹大了,眼下在县里露面不得,至多只能写封书子,派个善于辞令的人去游说一番,当面讲明利害关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