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一涨,粪缸里的屎尿如果还不太满,粪缸也就漂起来了。除此之外,水面上也漂着一些鸡鸭猪牛和桌椅床柜箱笼之类,那是从倒了围墙的房屋里漂出来的。老式的房子,先立柱架梁,后砌围墙,因此墙倒了,家具一漂走,单剩下几根柱子立在水中,减少了水力的冲击,反倒能保住屋架和楼上的生命和财产。
在被洪水包围的房屋附近,还可以看到有一些人,手里拿一根长绳,一端系一个钩子,用力抛出去,钩住顺流而来的家俱杂物,再运到高处去存放起来。这种人,一部分是住在高处的,反正再大的洪水也淹不着他们家,正好趁机发一注小小的横财;一部分则是为了钩开上游冲来的漂流物,减少撞击力,尽力保护自己的住房不被撞塌。
总之,不论是被淹的还是不被淹的,全城百姓都陷入一片忙乱与哀愁之中。只有金太爷及其一家,由于所住楼房是太平军过境以后新盖的,梁粗柱大,十分结实,地势也高,丈许洪水,根本不在话下。一家人住在楼上,依旧安闲自在,悠然自得。在滚滚激流之中,无法逃脱的一家老少在房顶上号哭着,呼唤着:“救命啊!救命啊!”
金太爷抽够了鸦片烟,精气神儿特别旺,打开窗户看了半天生平从未见过的江南山区的洪水泛滥,有动于衷,有感于怀,离窗转身,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填成了《浪淘沙》一首,题为《洪水即景》,以记今日的情趣。词曰:
大雨落三天,
浊浪湍湍,
奔腾汹涌巨浪翻。
田园房舍都不见,
只露山尖。
人畜受水淹,
独我平安,
倚窗远眺谱新篇。
红袖添香仍如是,
泽国神仙。
幸亏到了中午以后,大雨渐渐停歇,洪峰过去,水势平稳下来,水位也逐渐降低;申牌前后,就只剩下三四尺深的积水了。这时候,逃到山上去的,渐次回到了家中;避到楼上去的,也纷纷回到了楼下,不分男女,人人手拿铁锨锄头,在冰凉的、腥臭的、齐腰深的泥汤浊水中连铲带搂地搅动,不让淤泥澄下。十一年一次的洪水,给当地人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人们都知道:如果在洪水退出的时候不赶紧趁势搅浑水,一旦洪水退尽,就会在地面上积下半尺多厚的淤泥,尽管这是不可多得的好肥料,但是一个人花上一天工夫,是很难把一间房间里的淤泥全都挑出去的。
在水旱二灾中,龙王比旱魃似乎要公平一些:旱魃只祸害庄稼汉,对于不种田的人,不但祸害不着,不少人还可以借此机会大肆倒腾粮食,发一笔大大的黑心财。而龙王爷则不然,只要你是沿溪逐水而居的,不论贫富,它一律登堂入室,非得把你家里弄个乱七八糟之后绝不退去。因此,这场洪水虽然在当天黄昏就已经大致退出房舍,但是留给人们去整理、去晾晒、去恢复的大小杂事,实在是太多太多,十天半月之内能够归置就绪, 还它一个本来面目,就算是十分难得,十分利索的了。
大水退去以后,金太爷不等衙门里恢复旧状,就立即发火签牌票差人到田村去捉拿田雨田二公子。因为据当天在场的衙役事后说:那田雨大闹衙门口的时候,打出了一面日月星三星旗,“日”字加“月”字,拼出来的是一个“明”字,这不明明是天地会反清复明的造反旗号么?金太爷自从到缙云县来走马上任以后,倒也听说过田村有人在京里做小官儿,却没有想到他儿子居然会在乡里扯旗造反。看他大闹县前的那个猖狂劲儿,抓大概是抓不来的。不过那不要紧,只要核对属实了,自有他老子顶着打官司!
但是事情偏偏又出于金太爷的意料之外:衙役们到了田村,找到了地保一问,村子里倒是真有一个人在京里当官儿,但是他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名叫田雨的,也都不会武艺。田二公子家里,让大水给冲得希里哗啦,正忙得一脑门儿汗珠子,凭空从天上飞来一帮衙役,要抓他去见太爷,急得他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多亏地保帮着出主意,花钱买通了衙役,雇一乘小轿,抬着他进城来了。
金太爷闻报,也不敢造次,只好传话请到二堂以礼相待。一见面,才知道是个弱不禁风的大烟鬼,并不是他亲眼见过的那个既威武又英俊的翩翩公子。再说,大闹衙门口的那天,他在家里连门也没有出,村里有许多人可以给他作证,确实与此案无关,只好以好言安慰,亲自送出仪门来,眼看他坐轿回家去了。
田雨没逮着,又想起当场捕获的几个匪徒来,从湿漉漉水淋淋的大牢中提出来一问,都是从双龙到东门外沿途的乡民,跟着求雨的行列进城来求雨的。至此,金太爷方才悟出,田雨者,可以合而为“雷”者也。说来说去,这件案子无非又是雷家寨人做下的。“雷家寨呀雷家寨,我要不踏平你山头血洗你山寨,誓不姓金也绝不回京!”
金太爷怒气冲冲地给他老爷子写了一封详详细细的书子,一者报灾,二者以死在缙云相要挟,要他老爷子火速批下三件事来:一,撤换处州府知府白多明;二,任用林炳为缙云县守备;三,立即将吴本良及此次作乱当场捕获的十五名叛逆一起开刀问斩。如若不然,做儿子的一准死在雷家寨人手里,当爹的就等着运灵柩回京吧!
大旱之后又来一场大水,先旱后涝,真应了“祸不单行”
这句古话了。但是老天爷还不以此为满足。大水退去不久,人们刚刚把冲毁的家园归置利索,一场席卷全县的大瘟疫又接踵而来。在洪水中幸兔于难的人们,经过一番奋力挣扎之后,仍不免一个接着一个相继病倒而死去。田野上,山坡旁,新埋的坟墓渐渐增多;半夜里,一清早,新寡的孀妇哀哀号哭,悲啼不止。看起来,天帝作虐,真比人帝这要残酷三分。
有人说,这是因为一旱一涝,接着大毒太阳一晒,暑气蒸腾,因而成了时疫;也有人说,洪水污浊肮脏,又加上冰凉彻骨,在水里泡久了,自然免不了要生病;还有人说,不论是旱是涝是瘴疠,其实都是旱魃在作怪。──这些道理,连大人先生们都说不清楚弄不明自,小百姓们就只好人云亦云,更其不知何所适从了。
壶镇地区,一者地处上游,二者有“壶镇垟”这块宽阔的平地可以泄水,因此洪水泛滥,水位不像处于谷地的县城那么高,受灾的程度也不像下游地区那么严重。像林村、吴石宕这些山里的村落,地势颇高,更是连一寸水也没有进屋。
不过,洪水所到不了的地方,瘴疠却是能够畅通无阻的,一向满面春风嘻嘻哈哈的吕久湘,病倒了;一向满面红光圆圆胖胖的吕敬之,也病倒了;就连体格强壮结实的林焕,也染上了时疫,头重脚轻,支撑不住,不得不躺倒在床上,服药将息。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多大的年纪,一遇到时疫沾身,就更其说不准明天活着不话着啦!
病倒了吕久湘,就已经叫吕翠莲十分不安了;再听说林焕已经卧床多日,更叫这个胆大、泼辣的姑娘无计可施,惶惶不可终日。父亲病了,她母女二人可以衣不解带,日夜服侍;林焕病了,他父母已经故去,自己又是个没过门儿的媳妇儿,连见面都难,更不用说去伺候他了。定了亲的姑娘,一条心就拴到了姑爷的身上,想到林焕病重,只能由丫头仆妇照料,就感到自己没有尽到做媳妇儿的职责,既关心,又担心,更揪心。
因此,每天傍晚,她总要以探病为名,踅到吕敬之家去,听听从林家传来的消息。每逢听到林焕病情减轻,她心中暗暗欢喜;一听到林焕病情转重,她就暗暗伤心落泪。当时当地,定了亲的姑娘是绝口不能提起自己的姑爷的,哪怕是像翠蓬这样的泼辣货,也是不能例外的呀!
六月十四日,吕敬之的病情急转直下,明显加重。大先生来看过以后,说是不妨先把后事准备起来,冲一冲喜,兴许会有些转机,也很难说。实际上,这是大夫婉转地告诉病家,他已经束手无策了。家里人为此急傻了眼,急忙打发轿子到林村去接瑞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好让她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的意思。
这一天,翠莲自己也觉得头重脚轻,四肢酸懒,精神怠倦,不思饮食,好像也要病倒了的样子。其实,她觉着自己身子不舒服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在父亲病床前面日夜服侍,操劳过度,另一方面也因为心里惦着姑爷,又过问不得,满腹心思全憋在肚子里,久而久之,由心力交瘁而气血两亏,病情自然也就渐渐露头了。
不过翠莲是个十分要强的人,不病到动换不了的份儿上,总是装作没事儿人似的,勉强支撑着。吃过了中午饭,听说吕敬之快要不行,把瑞春也接回来送终了,赶忙又过去探问。另外的心思,那就是想从瑞春的嘴里听到一些有关林焕病情轻重的确信儿。
刚一进门儿,就看见赛神仙正在病人床前焚香起课,恭请关圣帝君问凶问吉。瑞春、林炳、福根夫妻、瑞春她娘和金银大嫂都在一旁洗耳恭听。赛神仙一连起了三课,又掐着指头算计了半天,这才真事儿似地说:经叩问关圣帝君,才知道眼下地藏王菩萨要从阳间收回三万六千鬼魂去替他修造地狱。这是一场浩劫,在数者难逃,不是人间医药所能挽回的。到底谁在数谁不在数,又只有本县城隍才能判定。因此,病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不必再吃药了,要想话命,除非急速到城隍庙去烧香许愿,多烧银锭纸钱;城隍看在家里亲人儿女们心诚意虔的份儿上,能够笔下超生,也未可知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