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街路两旁,他也看出这异乎寻常的冷清来了。一种奇怪的念头,驱使他半转过身子去看看后面。要是在往常,照他猜想,那是一定会有许多闲汉簇拥着跟到刑场去看斩人的;但是今天,要说连一个人也没有倒不是,马屁股后面明明有百十号人一步不离地跟着。没有人比林炳更清楚的了:除去他的一百兵丁,真正的“观众”,又有几个呢?林炳没有想到,一座小小的山城,只有几百名驻防的官兵,一条街上,有几家人家不认识他们呢?他们要是正大光明地身穿号衣手持兵刀,老百姓们倒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如今他们一个个都打扮得不伦不类,不知道他们要演的是哪一出,再加上早已耳闻雷家寨人要下山来劫法场的消息,老百姓躲之唯恐不及,谁又愿意拿吃饭家伙耍着玩儿啊!
杀人,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没见过杀人的人,想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或者鬼头刀扬起,人头落地,那场面一定非常恐怖。尽管这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没有见过杀人的人又总惦着看看活人的脑袋是怎么从脖子上面掉下来的。看舞台上表演杀人,砍脑袋似乎跟砍柴也差不多:刽子手高高举起钢刀,从半空中劈将下来,手起刀落,人头就抓在手里了。事实上,除非是战场上两军对垒,各挺刀枪,才会举刀砍人;到了法场上,如果也这样砍,不单三刀两刀砍不下一个脑袋来,即便力大刀快,真能砍下来了,但是连砍了三个人,那把刀也就全是缺口,再也磨不出来,只好报废了。
刑场上杀人,自古以来有各种各样方法。到了清代,不说别的死法单说砍头,最常见的一般有这样三种:
第一种,让犯人跪在地上,一个人在他背后扽着绑绳,一个人在前面扽着辫子,这时候犯人面朝黄土,后脑勺朝天,脖子伸得长长的。行刑刽子手站在犯人的侧面,手举大刀,名副其实地往下砍。由于犯人的脖子下面是空的,刽子手如果不是锻炼有素,找不准刀口,再加上刀子不快,就很有可能一刀砍不下脑袋来。犯人负痛,挣扎一下,还很可能把扽辫子的人都拽倒在地,那洋相可就大了。何况前后两个扽辫子绳子的人离犯人都很近,也难免溅上一身血。所以这是最笨的方法。
第二种方法,是在处死犯人的脖子底下垫一个砧子,这样,砍起脑袋来是实打实的,只要有力气,哪怕是从来没杀过人的人,一刀下去,也能够叫犯人身首分家。就是没有辫子的死囚,也一样能够砍下脑袋来。我国古代的刑场杀人,用的就是这个方法。清代北京菜市口刑场杀人,依旧沿用的是这种方法。
第三种是职业刽子手杀人,他们一般都经过名师传授,锻炼有素,有的还是祖传的手艺,有一手不传外人的“绝活儿”。他们所用的杀人刀,不是沉甸甸的鬼头大刀,而是长不过二尺,宽不过二寸,不单刀口锋快,而且刀板极薄。“出人”的时候,不是高高地举起刀子来往下砍,而是反拿着刀子,刀尖儿不是冲前而是冲后;也就是说,右手握住刀把儿,让刀子与小臂平行,刀刃儿朝外,刀尖儿正好在手肘附近。到了刑场,不论有多少死囚,一律做一排儿跪着,刽子手从死囚的身后走过去,左手先轻轻一拍死囚的脑袋,死囚一哆嗦之间,“刀口”就显示出来了,于是刽子手的左手用力往左下一摁死囚的脑袋,让颈椎骨的环节略微张开一些,这时候右手用肘力把刀刃从颈椎骨之间的缝隙中间从右向左抹去,割断了颈椎、气管、食管、血管,却又连着一层皮,不让身首异处,以便于尸亲认领尸体,这时候,左腿一脚把尸体踢倒,让腔子里的血都往前喷,站在死囚身后的刽子手身上连一个血点子也溅不着。杀完了一个,接着再去杀第二个。一个有本事的刽子手,一连杀了几十个人,除了卷起袖子的右手小臂上沾有血迹之外,别处不许有血,所用的那把刀,一连杀十个八个人也不许卷刃儿,更不许有缺口。
今天袁正纲派来“出人”的这个小伙子,是个祖传的刽子手,他爷爷、他爹干的都是这一行。他爷爷一口气杀了二百多人不换刀的故事,在缙云几乎是尽人皆知的老典故了。他继承了先祖的许多绝活儿,据说本事并不在他爷爷之下。他最拿手的活儿是活剐人,每下一刀,都能叫犯人身上一哆嗦,而连下三千六百刀,还能叫犯人活着,他不下最后一刀,犯人绝不会断气儿。
正因为他的活儿做的漂亮,看过的都称赞不止,名声在外,没有看过的想见识见识,看过的还想再看一次,所以每年南校场秋后处决犯人,总是人山人海的,比城隍山演戏还热闹。
袁正纲今天特地把这个小伙子派出来行刑,一方面固然是他的手艺高明,当仁者不让,而骨子里的原因,也因为今天处决的是雷一鸣的朋友,他别的忙帮不上,找个有本事的,也好让吴本良少受点儿罪的意思。
“三声破锣响,一朵纸花摇”,押赴刑场的囚犯们向例是走不快的。这是因为一者谁都不会兴高采烈、活蹦乱跳地走向刑场,心甘情愿地去引颈就死;二者脚脖子上套着二十四斤甚至四十斤重的死镣,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走得慢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三十六个人,在一步一哗啦的锒铛声中,好不容易走到了十字街头,应该折而向南了,忽然开道的衙役停下敲锣,站住了脚步。这里人声嘈杂,街路阻塞,大呼小叫的,吵得正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尽管这是“出人”的行列,也没人让路,无法通行了。
十字街口,打北面来了一拨儿出殡的,抬着一口棺村。棺材前面有个撑着破雨伞提着香碗篮的孝子,穿一身白。棺材后面有百十个送葬的,大都是男人,还有香亭魂亭之类。看样子,死者还是个有钱的乡绅。一面铜锣,两盏灯笼,四支海笛,在前面开路。走到十字街口,正好跟南面来的一拨儿人马顶了牛了。
南面来的这一拨儿,是娶媳妇儿的,抬着花轿。花桥前面,一位半老的喜娘,穿一身红,花轿后面,有四五十个人,男的女的都有,穿着新衣服,还抬着几杠嫁妆,像是送亲的。看样子,是小家子嫁闺女:前面是一支号筒、一支喇叭、两盏宫灯、四支唢呐开路,场面不算太大。
两拨儿人马走到十字街口“狭路相逢”,双方都不高兴,谁也不肯相让。于是一言不合,恶言相向,炒开了包子。
先是开路的吵:锣不敲了,号不响了,大海笛小唢呐全不吹了。只见双方都在指手划脚,唾沫星儿四溅:一方说挡了他们的路了,一方说冲撞了他们的喜事了,各说各理,互不相让。接着是本主吵:双方的争执,吵烦了孝子,放下香碗篮,收起破雨伞,就上前来助阵:
“你们要是晓事儿的,还不赶快往边儿上闪闪!不看见这是王四老爷的灵枢吗?马上就要出南门下葬的,耽误了午时三刻的吉辰,你们可担待不起!”
一身白的说话,傲慢而无理,惹恼了一身红的,分开众人,上前搭话:
“你这位大官人,说话怎么一点儿也不讲道理?不管你们是王四老爷也好,王八老爷也罢,再大的官儿,你们办的也是丧事;尽管我们是小百姓,可我们办的是喜事。俗话说:‘庶民办喜事,见官大一级。’连太爷的八抬大轿来了都不回避的,哪有回避你死人的道理?懂规矩的,快闪开,耽误了我们午时三刻的吉辰,你担待?”
于是,这一南一北一来一往一白一红一男一女一丧一喜一问一答一叫一嚷一怒一骂一蹦一跳,谁也不肯相让,吵得更欢了。看起来,王四老爷的孝子仗着有几分势力,调门儿越来越高,火气越来越旺,眼看就要以势压人,快要动起武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破锣声由远而近,“出人”的行列从东面来到了十字街口,看见街路阻塞,无法通过,只好停锣止步,等待班头上前来排解。
就在这个时候,死囚行列中,忽然有好几个人一齐“皇天哪!皇天哪!”地叫了起来。本良吃了一惊,急忙看面前的婚丧两家,不论是孝子还是喜娘,不论是送殡的还是送亲的,一个也不认识。郑宗保就排在本良的旁边,一边走一边用手肘碰了碰本良,意思问他是不是自己人。本良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不认识,都不认识。他们究竟是谁呢?为什么有人叫“皇天”呢?难道是他们的同伙儿来救他们的么?
就在这个时候,张胖子不知三军为何不行,急忙抢到前面来一看究竟。一看不过是婚丧两家为争路而吵得面红耳赤,就隔在中间解劝说:
“你们两家谁也别争了,快都闪在一边儿,让老子先过去。”
那孝子把脸一沉,睁圆了眼睛,把火气全发到张胖子身上:
“凭什么让你先过去?你是干什么的?”
张胖子也来火儿了,张嘴就骂:
“瞎了你的狗眼啦!不见老子是押着死囚上校场正法的么?”
那人一听,撇开了喜娘,就冲张胖子大骂:
“哈哈!你终于来了,老子等的就是你!快把犯人统统留下,万事全休,如有半个不字,连你的脑袋也一起留下!”
“你是干什么的?”
“告诉你!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别走,吃我一刀!”
那孝子说罢,甩掉孝袍,刷地打身边抽出一把单刀来,朝张胖子兜头就砍。张班头急忙一面掣刀相迎,一面大叫:
“伙计们!劫法场的来了,看住死囚,快上!”
衙役们一听有了动静,呼拉一下子,把死囚围在一家当铺的高墙下面,腾出一半儿人来,举刀就往十字街口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