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误会,一场误会!二少爷要是没别的说的,这事儿就这样了结啦!”
看热闹的见事情弄清楚了,一哄而散。黄二少爷项圈儿没讹着,倒白挨了一顿打,自觉没趣,也夹起尾巴不声不响就溜了。那人又跟店主算清了房饭钱,一把抄起本忠的胳膊说:
“娘在家里等咱们请大夫回去瞧病呢,还不快走!”使个眼色,两人就相跟着走出店来。
出了店堂,本忠在前面管自走上了去永康县的大路,那人不声不响,在后面紧紧跟着。本忠一面走,一面在脑子里回想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到底是谁。走出镇子约莫有二里地光景,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本忠,还认识我吗?”
本忠站住了,歉意地望了那人一眼,只好腼腆地承认:
“瞧着挺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那人也站住了,微微一笑,指着本忠的鼻子说: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记性就那么坏吗?你哥哥叫吴本良,你爹叫吴立志,我都没记错吧?”
本忠不好意思地笑着点了点头。那人接着又打趣地说:
“才一年多不见,就把我给忘得干干净净了?你再想想,就在去年这个时候,你还说跟我是同行哩!刚过了一年,就连人都不认识了?”
一句话提醒了本忠。去年八月,林炳中了头名武秀才,林家摆酒请客,唱戏祭祖,把当地最有名的新声舞台请了来。戏箱子刚到的那天下午,本忠跟着村子里的孩子去看热闹,见到了戏班子里闻名浙南的武丑仇有财。一个是爱他技艺超群,慕名已久,一个是爱他少年老成,机灵懂事,两个人尽管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却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聊得挺对路子的。
戏班子到了林村,班子里的人听说林炳的头名武秀才竟是用诡计夺来的,无不愤愤不平。仇有财问清了本忠是吴本良的亲弟弟,也就跟他越聊越对劲儿,越说越亲热。本忠从戏班子的武功聊到武术,从武术又聊到他家里怎样请来了个拳教师,又怎样被林家挖了墙脚,聊到后来,连自己家里一共有几口人、都叫什么名字,全告诉了仇有财。由于以往每逢正月十五,村里演采茶戏,本忠不是去武生,就是去武丑,为此也曾笑着说:他和仇有财可以算得是同行。说是今天晚上一准儿去看他的戏,还惦着偷偷儿学他几手看家本事。仇有财也笑着说:“我的戏班子功夫原都是假的,在台上瞧着挺邪乎,下台真干起仗来却不管用,只有你哥哥那种功夫才叫真的。赶明儿一定抽空去拜访一趟你哥哥。”不想当天晚上吴石宕的老老少少齐了心,全都不上林村去看戏,本忠也就在家里呆了一宿,好戏没看成。偏偏头一夜开锣,仇有财两次拿林家打哈哈,得罪了林秀才。林家揪住了领班的死活不松手。领班的无可奈何,只好劝仇有财暂时离开戏班子,算是把他“轰”跑了,林炳才没有话说。第二天中午,本忠再去找仇有财,他已经背上被包上路了。从此以后,本忠就再也没有听说他在哪个戏班子里搭班,想不到今天却在石柱街无意中碰上了,还帮自己解了一桩挠头事儿,真叫凑巧!
一认出仇有财,本忠不禁乐得跳了起来,拽住他的胳膊大笑说:
“哎呀!原来是你呀!你换了这一身种田人穿戴,又讲一口纯正的永康话,害得我单单绕着银田村的前前后后去想,哪儿会想到你的身上?去年你两句话惹恼了林炳,第二天我去找你,听说你已经走了。后来总也没打听到你在哪儿,谁知道今天见了面却又不认识了!”
仇有财微笑着说:
“你好大胆,敢把石柱街的太岁给打了。他要是把街上那一帮青皮泼皮全数领了来,只怕你我两个全都脱不开身呢!我先问你,今天你打算上哪儿去?”
本忠见问到自己身上来,走着的步子不觉又放慢了。真的,今天自己打算上哪儿去?连他自己还说不上来呢,眨巴眨巴眼睛,只得说:
“你上哪儿去,我也上哪儿去!”
仇有财一听,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么大个子了,还尽说些孩子话!我上金华去,你也跟我上金华?”
本忠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行,我跟你上金华。”
“我上金华搭戏班子,你也跟我唱去?”
“那就更好啦!实话告诉你说,我正没地儿去呢。要是你不嫌弃我,就收我做个徒弟吧!你也知道,在村子里唱小戏,我生旦净末丑十二脚色都学过,整本儿的戏也会好几本儿,却到底没拜过师傅,只是个红脚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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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红脚梗──本意为幼嫩、不成熟的意思;后来用以称呼未经投师受业而无师自通的人。
“什么红脚梗黑脚粳的,你们吴石宕的娃娃,谁不是从小就摆弄扦子锤子学石匠?再过两三年,你就是个耍得开叫得响的二把手师傅啦!干吗要学唱戏这种讨饭行当?你没听说过‘五医六工’①么?你们打石头的总算还能入流,只比医生低一等,到哪儿人家都得叫你一声师傅,哪儿像我们这不入流品的穷戏子,九儒十丐下面都没有唱戏的这一行,连叫花子都不如,谁想捏咕就捏咕,谁想欺负就欺负。一入了贱籍②,子孙后代连提考篮的资格都没有了。你只知道唱戏好玩儿,哪儿知道我们吃的这碗饭,是就着眼泪咽下去的呀?小兄弟,别胡思乱想啦,有什么事儿,赶紧办完了回家去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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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五医六工──传说元代把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但无正史可据,野史所载也互有出入。
② 贱籍──旧时以士农工商为良,娼优隶卒为贱。旧制:贱民世代操贱业,不得赴试,也不得私自改习他业。
“你哪儿知道哇,我已经回不了家啦!”
“孩子话!你要是惹了漏子闯下了祸,在大人面前认个错儿,不就完了吗?”
“要是认个错儿挨两下打就能完的事儿,还用得着远走高飞跑出来吗?这会儿,兴许衙门里已经出了赏格,正在买我的人头呢!”
仇有财听了一愣,有点儿不敢相信。看看本忠的脸色神态,捅的漏子似乎还真不小。不觉停下脚步,冲口而出问:
“出了人命官司还是怎么着?”
对仇有财,本忠完全信得过。仇有财对林炳本来就没好声气,可以相信他绝不会帮着林炳来整自己,凭他那好抱不平的耿直性格,就算不插一手,总可以帮自己指条路子出个点子什么的。不过,这会儿还不能和盘托出,还得拿他一板儿,非得等他答应把自己带走了,才能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给他听。本忠一动心眼儿,调皮地挥挥手:
“快走哇!这儿离石柱街可是只有二里多地,要等那二少爷带一帮青皮追上来,你我可就全都走不了啦。”
仇有财听本忠说到节骨眼儿上了还卖关子,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半嗔着说:
“小鬼头,打什么岔儿呀!我问你官司上的事情呢!”
“官司上的事情吗?你不肯收我做徒弟,赶我把事情都说了,你到处一张扬,我就没命啦!要我告诉你,其实也不难,只要你肯收我做徒弟,天大的事情还能瞒着师傅吗?”
看起来,这个孩子是诚心诚意的,他放着现成的石匠师傅不当,偏要学什么唱戏,大概确实是没有办法了。看着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机灵孩子,仇有财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不也像本忠似的哭着喊着要去学唱戏吗?要论这个孩子的身坯长相和武功根底儿,学个武生倒是满不错的。自己唱了二十多年戏,也没有收过一个徒弟,并不是舍不得把一身本事传给后人,实在是不愿别人再跟着自己的脚印走这条走不出头的盘陀路。眼前这个孩子,要是真有难处,让他在班子里权且安身,也无不可。主意拿定了,就接着话茬儿说:
“好小子,你捅下漏子来了,干吗非得拉上我替你顶雷去?要我收你做徒弟也不难,你先得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了。要是你确实在理呢,是雷我也顶着;要是你仗着有几斤力气欺负了别人,打我这里你就先过不去。”
本忠见他吐了活口,赶紧说:
“咱们可得说话算话。在理不在理,咱们凭天地良心。不是我说大活,打我们祖先搬到吴石宕安家落户那一辈儿算起,几代人还没有一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呢!要是我在理呢,你就收我做徒弟,官司上的事情,只要他们一时间逮不着我,咱们先放一放再说。要是我无理搅三分,恃强欺负人呢,你尽管作主治我好了:就地劈了也罢,送往官里去也行。”
看到仇有财点头了,本忠这才接着去年各个去考秀才的茬口儿上,把林吴两家如何结仇,为了走失一条黄牯,发展到大打出手,双方互有伤亡,在斗殴中,自己又怎样一刀结果了林国栋的胖老婆,夺门脱身逃了出来……原原本本地说了个详细。说完了,还要仇有财评评谁家在理谁家不在理。
仇有财是个久沉苦海、善恶分明的人,本忠的话还没有说完,早已经气得他牙齿咯嘣咯嘣地咬响,眼珠子都努出来了。等本忠把话说完,这才大叫一声说:
“天下还有这样仗势欺人的吗?这宗官司,告到衙门里去,看样子也是没钱的人家吃亏。不管怎么说,你先逃出活口来,也是道理,只是往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本忠苦笑一声说: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