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忠当时就吃了一惊。心想:会不会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温州客人呢?后来又听说瑞溪镇上有几百户人家,十之八九都姓陈,名字既然不一样,大概只是本家,不见得会是一个人。待到进了陈家,奠过雁,行过礼,面对面坐下了,本忠才仔细端详起这个陈一新来:只见他面庞瘦削,两腮无肉,眼窝深陷,颧骨突起,尽管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没奈何久病初愈精气亏,说话中气不足,行动迟缓怯力。一眼看去,眉宇神态像是有几分面熟,细一端详,跟记忆中肥胖魁伟的陈焕文却又毫无共同之处。
陈一新坐在主位上,也在端详着自己的女婿,一见本忠抬起头来正眼儿瞅着自己,他那双枯涩无神的眼睛突然为之一亮,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瞪着眼睛呆看不动,好像要从本忠身上看出什么破绽来似的。过了一会儿,闲谈中又只管拿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盘问。本忠按照徐半仙事先的嘱咐,满脸堆着笑,除了唯唯诺诺、是是是、好好好之外,多一个字也不说。
这时候,天空上阴云四合,雷声隆隆,北风摇曳着庭树,刮起片片落叶,径直送到厅堂上来,吹得贺联漫卷,喜烛掩映,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大家在客厅上坐着,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吉利话,无非为的是打发时间,等着吃饭,准备新娘子上轿。徐半仙看看天气,又看看本忠,心里颇有些着急。一者担心过一会儿风力加大了过不了江;二者也生怕本忠在老丈人的再三盘诘之下会露了马脚。
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心里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徐半仙道行不深,没算准今天会下雨,那云头偏偏却越压越低,马上就要倾盆而下的样子。他盘算再三,如坐针毡,总于忍耐不住了,离座走到乾方媒人冯子才身后,跟他咬了一会儿耳根,嘀咕了几句。冯月老抬头看了看天,不由得也皱起了眉头,没等徐半仙归座,就跟陈一新商量说:
“一公,天有不测风云,早起还是碧空万里,赤日炎炎,这一会儿工夫就乌云翻滚,雷鸣电闪起来。看样子,这场雨倒下来就小不了。要是被风雨所阻,过不了江,另改吉辰可就不怎么合适啦!我看府上今天这一席,咱们权且寄下,改日再来拜扰,先把夫人请出来拜见了,我们好在大雨之前赶过江去,省得误了那边的大礼。不知一公尊意如何?”
北风劲吹,鸟云压顶,分明是马上就要下雨的先兆。俗话说:“风是雨的先行”,陈一新不瞎不聋,怎么会视而下见,听而不闻?不过多少年来流传下来的乡风习惯,新郎上门来迎亲,老丈人就是穷得穿不起裤子,也是要酒足饭饱之后才能打发新夫妇上路的。再说,酒席早就准备下了,怎么能叫新姑爷和月老、贺客们空着肚子回去,枵腹迎亲呢?主人小声地跟坤方媒人胡有寿商量几句,微笑着说:
“子才兄且请放宽心怀,少安勿躁。不见酒席都已经摆下、厨房热菜都已经出锅了么?冯、胡二公都是大忙人,轻易贵履不践贱地,每常到二位府上盘桓,叨扰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今日为小女的婚事有屈二位和众亲友枉驾舍下,再要不赏光喝这一杯薄酒,兄弟的脸上可就有点儿挂不住啦!在这个镇子上,寒舍虽称不上富足,一顿便饭总还是管得起的。要是叫新姑爷和诸位空着肚子过江去,街坊四邻,老老少少,可不都会戳着兄弟的脊梁骨说我是自古以来天下第一个吝啬刻薄的人了吗?诸位且别着急,这会儿还不到午初呢!秋天了,有雨也不会很大。急着回去,倒没准儿正好赶上阵雨。吉辰定的是酉时,还有三个多时辰呢!我这里去催厨下紧着点儿,等用过了酒饭,再叫内人出来受姑爷一礼,准保误不了诸位过江。子才兄,往常在尊府,不醉倒了你是放不过我的,寒舍酒薄,二公又都是海量,只管开怀痛饮,喝不醉的。就是玉山倾倒,过不了江,寒舍虽然狭窄,还能舒得开胳膊伸得开腿儿,就在寒舍下榻,也不妨事嘛!”
冯子才心知此事如此办理于礼数上欠妥,只得作罢。徐半仙也无可奈何,再没有什么妙计可以施展了,强摁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又坐了片刻。须臾酒席完备,捧盘的厨役端上头一道热菜来,一边厢奏起了细乐,厅上廊下,一片喜气洋溢。
老丈人亲自离座安席,把本忠让到正中一席上首坐了,两造媒人居次,接着亲友和贺客人等也都依次序齿入座。宾主频频举杯,热菜一道接着一道端上来。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话是一点儿也不假。在缙云山区办喜酒,八个盘,九个碗,样样离不开猪身上:不是火腿腊肠小香肚,就是蹄胖腰花狮子头,还有那吃不完喝不尽的敲肉羹、千张羹、鸡血羹、莲子羹,咸的、酸的、甜的,几乎就像是灌屎蚵螂,不灌到满出来溢出来不算完。温州这地方,沿江靠海,水产丰盛,这种鱼那种鱼的,山里人见也没见过,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喜宴席上,除去燕窝、鱼翅、海参之外,更有那极新鲜的虾仁、蟹黄、牡蛎、蚶子之类。本忠是山里人,又是穷苦匠人出身,在班子里学了两年戏,吃的也不过是青菜豆腐白薯干儿,面对着一桌子奇形怪状见所未见的海味,不懂得吃法,唯恐闹笑话,只好拣那大路的夹来吃。对老丈人布到他碟子里来的那些怪物,也看清了别人怎么下筷子再动手,总算没有露了怯。
酒过三巡,捧盘的厨役又端上一盘香鱼来。这种鱼,鳞细而不腥,春天在江边孵化以后,上溯到溪涧中定居生活,每月能长一寸,因此又名“记月鱼”。到八九月间,正是肥美可食的时候。入冬以后,鱼长一尺,随潮水到江边产卵,产完卵不久就死去,顺江水漂流入海。这种鱼是温州的名贵特产,别处没有。老丈人在席间冷眼旁观,见自己这位新女婿不聋不哑,不痴不呆,却不肯多说话,吃菜又只拣那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夹,对那些水里游的不怎么敢下筷子,心里就有几分疑惑,趁着端上香鱼来的工夫,用筷子点着鱼盘对本忠说:
“这种鱼是远洋大海里出的,咱们温州别的水产虽多,这种鱼可是难得运到这里来。快尝尝,昧道是极鲜美的,只是一凉了就腥了,得趁热赶紧吃。”说着,劈下一块鱼脊来,就夹到本忠面前的碟子里。
本忠不知道这是老丈人故意装糊涂试他,只当是实话,欠身道了谢,就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剔着鱼刺把鱼肉吃了。
冯子才见陈一新说话颠三倒四,乐了:
“一公久病初愈,没见你喝几杯酒,怎么就醉成了这般模样,连香鱼都不认得了?亏得新姑爷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要不然,可就真叫泰山给蒙了去啦!”
大家借此哄笑了一阵。酒席将阑,捧盘的端上一碗清水来,大家涮了银匙,准备吃八宝莲子羹。正在这时候,一阵狂风吹过,“刷刷”地下起了暴雨。那雨点儿砸在台阶儿上,一个个都有铜钱大小。大家赶忙站起身来把桌子往里挪了挪。管事的也忙招呼杠脚把停在庭院里的花轿执事等等送进后院儿檐下停放。
乱了一阵,大家重又坐下来喝酒,却为这一场雨,把迎亲者的心思都搅乱了,再也无心喝酒,匆匆地讨过饭来吃了,就站起身来。
一时撤去了残肴,送上茶来,大家坐着闲聊。看那雨时,紧一阵儿慢一阵儿,下个没完没了。檐头滴漏,像挂着一层珠帘。不多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就积起二三寸深的水来,泛起了一个个的水泡,在水面上漂浮着,游荡着,终于在暴雨的扑打下破灭,接着又泛起了新的泡泡。座中诸公,就数那礼生最为着急,几次站起身来,走到廊檐下看天色。时光已过未正,离吉时不到两个时辰了,那雨却依旧是紧一阵儿慢一阵儿,无休无止,一点儿停歇的意思都没有。更焦心的是那呼呼狂啸着的北风,不但不见减弱,反倒越刮越猛了。要想顶着这样大的风往北过江去,别说是船家没有恁大的胆量,就是敢开船,顶着风拉纤摇橹,回到巷头也就天黑了。怎么办呢?
两位月老心里也着急。一位说:还不如刚才早早上船,这时候也许到家了;一位说:幸亏刚才稳了一稳,要不然,这时候正好濯在半道儿上,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进又进不成,退又退不得,那才叫坐蜡呢!
陈一新心中疑团未消,生怕其中有调包的把戏,借个因头,走到内宅如此这般把情由给老婆子细说了一番。陈奶奶是个泼辣爽快又有心计的人,正在女儿房中重复那说不尽讲不完扯不断的话头,苦苦地在劝着女儿什么,听男人这么一说,抬起腿来就往外走,嘴里说:
“是我相中的姑爷,错不了。只要是我过了眼的,就是再过十年也认识他。走,我跟你瞧瞧去,要正是我那姑爷,选定的吉日良辰是误不得的。简陋一些,让他们就在咱家拜了堂得了。什么时候风停了,再送他们过江。要不是我那姑爷呀!哼哼!瞧我怎么去撕那老虔婆的臭嘴!”
老两口儿走进前厅来,本忠估摸着是丈母娘到了;赶紧站起身来,请岳母在正面坐下,一面说着:“岳母大人在上,小婿拜见!”一面撩起下摆,倒身下跪,端端正正叩了四个头。丈母娘扶住了,一面斜身还了半礼,一面就细细地端详起姑爷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礼生心里咚咚地直打鼓,看得本忠脸上火燎燎地直发烧,看得老丈人不明真假呆呆地直发愣,看得月老和亲友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齐都张大了眼睛。丈母娘憋了好长一口气儿,把姑爷看清了认明了,判定不是假的了,这才回过这口气儿来,心花怒放,一天疑雾,烟消云散,满脸上堆着笑,一面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我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