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十三四岁,大白天的追着比他大五六岁的丫头就要扒裤子。丫头子吃他追急了,逃到主母面前,他妈反说丫头子不识抬举,不知道疼主子,立逼着丫头子送他回房去,听他胡来。这两年长大了,在这上头闹得更凶,把家里几个丫头全都弄上了手还不够,错眼不见,抓一把银子就往烟花巷里溜。他妈见不是事儿,惦着给他说一房媳妇儿,好管着他点儿,收收心。可这样的孩子,只要是知道底细的,谁肯把闺女嫁给他?说了几处,有那不知情由上了当的,赶后来听到了消息,又都赶来把庚帖要回去了。
今年五月,聚兴诚钱庄内掌柜的五十大寿,张二家的跟她是干姐妹,自然要去道贺吃酒。在席间,她结识了瑞溪镇药材商陈一新的娘子,由聚兴诚内掌柜的出面保媒,要把陈家的闺女说给张家。那陈大娘子是个实心眼儿的人,非得亲眼相一相姑爷不肯吐口。张二家的不知听了谁的主意,却把陈大娘子一带带到了学塾里,出钱买通了塾师,一面叫陈大娘子躲在窗户外面看;一面让塾师把学中长得最俊功课又最好的一位学生叫上来背书,做手脚把陈大娘子给蒙了。合八字的阴阳先生就是徐半仙,更是“夫妻齐眉”、“荣华富贵”地说了个花团锦簇,当天就写了庚帖,把亲事说定了。
张家独怕夜长梦多,日久生变,找了个借口,秋凉就要过门儿。按照张家的策划,到了迎亲的时候,再破几两银子叫那个学生去代一回新郎,也就完了。不料那孩子的父亲是个古板人,说这骗婚的事情既缺德又伤阴骘,文昌帝君知道了,不单功名无望,名声传了出去,会连老婆也娶不到的。好说赖说,任你出多少银子,就是不答应。张二麻子没了主意,找阴阳先生徐半仙商量。徐先生说:现在镇上唱戏的王家班子里有一个唱小生的,长相模样儿跟那学里的孩子有几分相似,反正亲家母也就只见过一眼,不会记得那么清楚。唱戏的人,应付这种婚娶大场面也比那孩子胆子要大些,只是刚学的温州话差劲点儿,叫他多点头少说话,反正就是一顿饭的工夫,不见得就会露了马脚。
张二麻子听了他的,假称定戏唱堂会,跟潘总甲两个把本忠赚到了他家,再编出一派儿子得急病的谎话来,连本忠也信以为真了。其实,这个张二麻子为人最刻薄,要不是为了请人代新郎,就是儿子娶媳妇,也绝不会花钱请戏班子叫大伙儿乐的。请本忠答应下的三天包银,只付了一半儿,还有那一半儿,事成之后,八成儿抓一个因头又要赖呢……
仇有财听说女家住在瑞溪镇,就问陈一新另外还有名字没有,及至听说一新是表字,大名叫陈焕文的时候,吓了一跳。心知这早晚还不回来,准是叫风雨留在陈家了。他找了个事由,离开张家,等下半夜风雨停了,单雇一条小船急忙赶了来。划船的是个老艄公,驾船的本事是没得说的,只是风向转了,多少有些顶风,走上水又没人拉纤,不免慢了些。等划到瑞溪镇,太阳都出来了。
翁婿二人听仇有财说完张家的底细,都庆幸秀芝没有落入彀中。如今把柄抓在手里,话就说得响了。陈焕文又把自己要招本忠在家读书上进以及眼下不宜于返回缙云去的意思又细说了一番。仇有财想想本忠跟着自己在山窝儿里一通转,什么时候是个了局,哪年才能回去把仇报了,一点儿谱儿都没有;再看看陈焕文,虽然是个买卖人,倒还相当正派,也懂得道理,敢于担待风险把本忠留在家里,不如就让他在这里入赘招亲,再读几年书。不管怎么说,多识几个字总不是坏事,等自己到缙云把事情探听明白了,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行止。有一个落脚点,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总比四处飘流要强些。这样一想,也就同意了。
陈焕文的意思,是想请仇有财也留下,依旧当本忠的武术教师。但是仇有财坚决不肯,他说他是个粗人,只会唱戏,不是在宅院里当教师的料,再说,他还要四处奔波,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小玉子。本忠见他意志坚决,也知道他历来跟富贵人家来往,不好过份勉强,只好由他,
这边商量停当,陈焕文到前厅去把两个媒人和一些有脸面的亲友请了出来,瞒去了本忠的来历,只说张二麻子的儿子是个白痴,从戏班子里请了个小生叫刘忠的来代新郎骗婚,如今是生米做成了熟饭,无从更改的了,陈家只好招刘忠为婿,却要诸位一同到张家去讲理,追回妆奁,并赔偿一应开销损失。两个媒人本来就是被蒙在鼓里的,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受到了愚弄,当然也很生气,异口同声地谴责张二麻子,愿意一起去找他讲理。只有徐半仙见西洋景拆穿,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急得抓耳挠腮,但也无计可施。
用过早点之后,三条大船载着空花轿和原班迎亲的乐班执事人等加上陈焕文返航回巷头。半夜里转了风向,如今往北去倒是顺风了。入江以后,走的又是下水,顺流斜插北岸,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张家门口了。
船刚靠岸,就听见阁子里有个女人的沙哑嗓子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儿子。听她哭得那么凄惨,真好像剜走了她的心头肉一般。哭声中,还夹杂着两个男子的叫骂争吵,只听见又喊又嚷,却听不清为的是什么。船一停稳,张家管事的见花轿到了,只当是新娘子已经接了回来,顾不得船上的乐班起乐没起乐,走出阁子来,手里拿着三个九寸大花炮“轰”地一声就飞起一个来,正待回身去点那串挑在竹竿上的万响鞭炮,从阁子里钻出一个大麻子来,抡圆了给了那管家一个大耳刮子,唾沫星儿四溅,不干不净地骂开了咧子:
“瞎了你娘的狗眼了!不看见人都死了,还放哪门子花炮!”
那挨了打的管家不服气,手摸腮帮子分辩说:
“新娘子花轿到了,总不能不放炮请下船来呀!”
那大麻子一瞪眼睛,骂得更凶了:
“你娘的浑蛋!新郎都没了,要新娘子来有个屁用!新娘新娘,要不为这扫帚星,我儿子还没不了呢!”
管家不明主子的心思,嗫嚅着问:
“那,那花轿是请下来呢,还是原船送回?”
大麻子略一迟疑,恨恨地说:
“你去告诉他们:新郎死了,叫陈家那扫帚星换上白衣素服给她男人守灵去!”
陈焕文一听,真不是味儿。前一阵子,他病重卧床,一应儿女亲事上的来往,都由着他女人和月老奔走张罗,自己一次也没登过张家的门。这次头一遭儿来,连谁是张二也不认得。媒人过来指点说:那打人骂街的,就是张二。陈焕文见是这么一块料,干脆不下船了,等着那管家上船来传话。
那管家挨了一巴掌又赚了一通骂,直眉瞪眼地爬上船来,找着了媒人传话说:
“传张爷的话:新郎死了,叫新娘子换上素服到孝堂守灵去!”
冯子才假装糊涂,明知故问:
“新郎不是好好儿地跟我去迎亲了吗?谁说死了?”
到了这时候,那管家不得不说实话了:
“跟你去的,是冒牌儿的替身,正牌儿的刚才淹死了。”
“好好儿的怎么会淹死的呢?”媒人问。
管家瞥了一眼水阁子,见东家已经进门去了,这才装了一个鬼脸,苦笑着说:
“昨天你们去迎亲,遇上了风雨,回不来。我们少东家可是整整折腾了一晚上,眼巴巴儿地只盼着花轿抬进门儿。只是东家奶奶看得严,不让他出房门儿,没办法。今天早上他一觉睡醒,见身边没人,趿垃着鞋子就跑出大门进了这个阁子,靠在栏杆上伸长了脖子等花轿。我们劝他不动,就去回了东家。东家亲自来找他,他心里着急,一推那栏杆就想溜,不料那栏杆经受风吹雨打日头晒,年久失修,已经是朽了的,他那里使劲儿一推,就连人带栏杆都掉进江里去了。”
“江边有那么多船,赶紧叫人救哇!”
“怎么不救?少东家掉进江里去了,又不会水,‘啊’地发一声喊,‘啯’地灌一口水,直翻白眼儿,东家见了能不急么?就直喊那船上的老大:谁能救起少东家来,赏钱三十吊!”
“有人下水去救没有呢?”
“没有。他们也喊:‘留着你那三十吊钱买纸烧去吧!’划船就要走。少东家在水里已经没了顶,老东家狠了狠心,又加了二十吊。”
“这回有人下水了没有呢?”
“还是没有。他们也喊:‘你出二百吊,还你一个活的!”
这时候,少东家已经氽出去好儿丈远,快瞧不见影子了。老东家舍不得那二百吊钱,反正他自己也是使船的出身,识得水性,就把衣服甩了,一头扎进了水里。“
“捞上来没有?”
“没有。到底是年岁大了,又有几十年没下过水,冷丁下去,早晨水凉,腿肚子抽了筋,摸了一把儿子没摸着,爬上岸来,边揉腿肚子边叫:‘快救人!只要能捞上来,赏钱一百吊!”
“这一回总该有人下水了吧?”
“哪儿啊!您老不知道,这江上的船老大,都是常跟我们东家打交道的,知道我们东家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说话又从来不算话,救上人来也不一定真能领到钱,就存心逗着他玩儿。那几个水性好的,死咬住了没有二百吊钱不下水,只有一个死不开眼见钱开眼的酒鬼,这两天正没赌本儿,不顾同伙儿的阻拦,跳下水去了。”
“捞上来没有呢?”
“他下水摸了半天儿,捞倒是捞上来了,只是肚子里灌满了水,早就没了气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