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变着法儿地编派我们,看我们不撕烂你的臭嘴!”
范学丹急忙站了起来,连连打躬作揖说:
“小子不敢,小子不敢!小子有几颗脑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编派起二位老板来?我说的杨太史的两位公子,都是实有其人的,不过,真名我可确实不知道。二位要是一定要查考他们的真名,只要把杨氏宗谱找来一查,就知道了。这两位公子,生在书香门第又是富贵人家,按说应该子承父业,博古通今,满肚子都是学问才对,很可惜,杨太史舍不得花钱请西宾,自己又在京城当官儿修国史,没工夫调教这兄弟俩,就把儿子关在老家叫老太太管教。老太太不识字,只怕孩子出去闯祸,一天到晚把孩子关在家里,连大门儿也不让出去。等到太史公告老回到嘉兴,才知道两位公子都是屎包肚子浆糊脑袋。每天只知道吃喝拉撒睡,十七八九岁了,不但什么事情也不会干,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一不知道粮食蔬菜是从哪儿来的,二不知道铜钱银子是干什么用的。太史公为此十分犯愁。有一天,封了两封银子,每封三钱,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来,对他们说:‘给你们一人一包银子,让你们出去玩儿一天。第一要把这些银子都花出去,第二每人给我学两句人话回来。’两位公子一听,十分高兴,就各自揣上银子,分头出门去了。
“大公子一走走到了三塔寺,刚进门,就看见一个秀才和一个衙役正在抬头看那山门里面的四大金刚。看着看着,那秀才忽然诗兴大发,口占了两句说:‘金刚长丈八,上下皆金装;’说完了这两句,就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那衙役是个粗人,也来冒充风雅,帮他续了两句说:‘蛋包如灯笼,鸡巴像鸟枪。’说得那二人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大公子一听,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大概就是人话了吧?赶紧掏出那三钱银子来,买了这四句话,背熟了,就高高兴兴地回家来了。
“二公子一走也走到了三塔寺。不过他没进门儿,在山门外面看见有一个卖糯米团子的吃食摊儿,有几个人正围在那里吃。二公子走过去一看,没见过,也没吃过。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做的呀?’那卖团子的回答:‘糯米粉做的。’二公子又问:‘怎么是黄的呢?’卖团子的答:‘红糖芝麻粉裹的。’二公子又问:‘多少钱一个呀?’卖团子的答:‘三文钱一个。’二公子又问:‘那么,谁能吃呢?’卖团子的嫌他啰嗦,损了他一句:‘你姐姐妹妹妈妈姥姥全能吃的。’二公子一听,这些话闻所未闻,大概就是人话了,赶紧掏出那三钱银子来,学会了这四句话,记熟了,连庙门都没进,就一口气儿跑回家来了。
“杨太史一看,不到半天,两个儿子都回来了,就问他们引自花出去了没有,学到了人话没有。两个儿子齐声回答:引自花出去了,人话也都学到了。问他们学到了多少,都说是四句。太史公很高兴,就叫两个儿子轮流着一人说一句,他自己眯着眼睛来品评谁学到的是真人话,谁学到的是假人话。
“大公子站在上首,先说了一句:‘金刚长丈八,’太史公一点头,说了句:‘不错。’二公子在下首,接了一句:‘糯米粉做的。’太史公摇了摇头,没说话。大公子又说;‘上下皆金装,’太史公又点点头说:‘可以。’二公子接上了下文:‘红糖芝麻粉裹的。’太史公又摇了摇头,拧上了眉毛。大公子得到了夸奖,心里得意,接着说:‘蛋包如灯笼,’二公子立刻接上:‘三文钱一个!’太史公一跺脚,说了声:‘不像话!’两位公子不知道说谁,接着往下念,一个说:‘鸡巴像鸟枪,’一个就说:‘你姐姐妹妹妈妈姥姥都能吃的!’把个太史公气得火爆三丈,骂了一声:‘浑蛋!’,一人赏了一个脖拐,就气晕过去啦!”
范学丹讲完了这个掌故,座上的人笑了个东倒西歪。杨家兄弟一齐站了起来,说是范学丹借题骂人,一定要撕他的嘴。范学丹躲到了孔大方背后矢口否认。孔大方拦住了杨氏昆仲,回过头来问范学丹:
“你说你骂的不是他们棠棣①,难道你就不知道杨太史正是他们的祖上吗?你拿太史公的两位公子打哈哈,损的不正是他们的祖先吗?借行令儿影射骂人,不单违令儿,也不是为人之道,不罚不足以服众。大家说说,该罚不该罚?应该怎么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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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棠棣──本作“常棣”,是一种树,也就是棠梨、杜梨。《诗经·小雅》中有《常棣》篇,是歌唱兄弟和睦的,因此后世以“常棣”作为兄弟的代称。唐以后,“常棣”误作“棠棣”,以后一直沿用。又因《常棣》篇中有“常棣之华,萼不韡韡”句,所以也用“棣华”、“棣萼”作为兄弟的代称。
范学丹急忙朝杨氏昆仲连连打躬作揖,认罪告饶说:
“该罚,该罚!在下确实不知道杨太史就是令祖,道听途说,搬来就讲,亵渎冒犯,该死,该死!还望二位恕我不知,从轻发落!”
孔大方说:
“行令之初,即已言明:违令儿乱令儿,罚依金谷酒数。如今你乱了令儿,罚酒三斗,再也没得可说,至于冒犯之罪该如何处罚,当由杨氏昆仲裁处。
杨有相见恶讼师频频请罪,明知道他是假装不知,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人,跟他认真不得,就笑着说:
“既是不知,且饶你初次,本该由宝姑娘唱的曲子,就罚你来替唱吧!不过可得唱那最新鲜有趣的,没意思的可不行。”
范学丹一听这一科一罚,立刻装出一脸怪相来,苦苦哀求说:
“杨老板所罚,罪人不敢不依;只是孔大令官所判,不也太过了吧?今天我要是喝了这三大斗,即便不醉死,也得烂醉如泥了,还进什么环珠楼,效什么于飞之乐呢?纵然我是罪有应得,可宝珠无辜,何苦要她受这一夜孤凄,还得搂着个酒胡子睡觉呢!就算看在宝珠的面上,也应该饶我这一遭儿,减免一些才好!”
孔大方想了一想,怪笑一声说:
“也罢,既然你这个狂生开罪了杨家棣华,就罚你学一学他们杨家狂士杨铁崖的风流韵事,以金莲载杯,连饮三盏吧。”
范学丹一声“得令”,居然抓起宝珠的一只小脚来,就要往下扒鞋子。宝珠一面挣扎着,一面笑骂:
“你自己耍嘴皮子惹了祸,挨了罚,自作自受也就罢咧,何苦来又牵扯上我?”
范学丹一面把她的一只小脚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一面悄声儿说:
“这才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哩!你想想,这些姑娘里头,你不疼我,谁还疼我呀!好姑娘,这会儿你依着我,一会儿进了你的房,我全依着你,准保让你心满意足,还不行么?你要不依,我就舍死去喝那三大斗,醉倒了,要你扶回房去不说,没准儿还会吐你一脸一身、满床满屋。那时候,你可就后悔也来不及啦!”
一拉一扯间,一只窄窄的金莲,让范学丹给脱下来了。宝珠骂了一声“缺德鬼”,赶紧把一只穿着袜子的光脚缩了回来,放在另一只脚的脚面上。恶讼师手捧莲船,把自己的酒杯放进鞋窠里──亏得那酒杯是高足的,还露出三分边儿来。孔大方提壶小心翼翼地替他注满了酒,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范学丹故意闭着眼睛捏着鼻子装出一副怪相,果然端着“鞋杯”,一连干了三盏。正好这时候小厮送上两盏清炒鸭肫肝来,范学丹迫不及待地左手举着鞋杯,右手抓起筷子来就去夹那鸭肫肝儿吃,冷不防宝珠伸手把那只鞋子抢了回去,杯子里的剩酒,洒了她一袖子。
吃过了鸭肫肝,杨氏昆仲要他赶紧唱那罚曲,好接着往下行令儿。范学丹趁着酒兴,捏着嗓子唱起了《十八摸》:
摸呐哟,摸呐到,摸到姐姐头发尖呐哟,姐姐头上乌云翘向天呐哟,咿咿哟,呀呀哟,姐姐头上乌云翘向天呐哟……
范学丹怪腔怪调连唱带做,搂住了宝珠正打算从头到脚一路摸下去,惹得宝珠像一只落汤的螃蟹,手忙脚乱的,不愿任其当众轻薄,可是被他拦腰搂住了,躲又没处躲。正在推拒挣扎间,杨有相双手乱摇,给她解围来了:
“不行,不行!唱这个老掉牙的不行!刚才说好了的,非得唱一个新鲜的才算数!”
范学丹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挤在了一起,装出一副苦相来说:
“要说曲子嚜,兄弟听过的可算不少了,可是会唱的只有这一支《十八摸》,要我唱新鲜的,我可没有学过,这可怎么办呢?……噢,有了,有了,前儿个我有个朋友新谱了一支曲子,叫做《不服老》,还有点儿意思,不管唱得对不对,我给诸位学一学试试。”
说着,拿起一支筷子来,敲着面前的一只空盘子击节,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爱攀墙外花,惯折路边柳。风月场上逞风流,攀花折柳最拿手: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宿柳,直熬得花残柳败方甘休。
我是个锦阵花营总魁首,水陆神军都帅头;二十年打遍嘉禾无敌手,威名早镇秀水十三楼。愿只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我恋的是玉天仙,执玉臂,并玉肩,同登玉楼;我爱的是金粉女,歌《金镂》①,捧金樽,满泛金瓯②。只索有怀中娇娥杯中酒,天塌下来不发愁。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一粒铜豌豆,滴溜滚圆玲珑又剔透;心甘情愿钻进她那割不断、解不开、扯不下、挣不脱、情意缠绵的千层网套头,惟恐落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