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铺张席子,就睡在楼板上。灯油都是每天晚上小丫头来添的,我这里没有。”
“你睡你的吧。我坐一会儿,天一亮,我可以推说有件急事儿要办,早早回客栈去眯上一觉的。灯油不够,灭了也不要紧。”
红云听说本忠天一亮就要走,眼睛张得大大的,近似哀求地说:
“您可千万别天一亮就回去。我们这里,向来没有人那么早就走的。您走了,我妈准会说是我把客人给气跑了。这一顿打,还能脱得过去吗?您好事做到底,委屈您在我床上胡乱睡半宿吧。我给您捶着腿!”
本忠听她说得那么可怜,不禁笑了起来:
“我又不是老头儿,干吗要你替我捶腿!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困,不想睡了。”
“您不困,我也不困;您不睡,我也不睡。灯不亮,看书伤眼睛,我给您弹琴,唱几支小曲儿,好吗?我知道您不爱听我们班子里教的那些下流曲子,小时候我爹教我弹过古琴,还会唱几支古曲,什么《昭君怨》、《满江红》、《阳关三叠》,至今都还记得,只是好久不唱,恐怕生疏了。”
“都下半夜了,咱们不睡,人家还睡呢,怎么好扰人清梦?你要是真不想睡,咱们就坐着随便聊聊吧!”说着,把灯盏里原来点着的两根灯芯拨灭了一根,好省点儿灯油。
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红云也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苦笑着说:
“您从来没进过行院,哪儿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这里阴阳颠倒,将日作夜,五更以前,吹拉弹唱的都行。有的客官睡着了,还要我们捶腿;睡醒了,又要我们唱曲儿,加上装烟倒茶,嫌冷嫌热的,哪儿有我们睡觉的份儿?碰见那脾气古怪、性子暴躁的,稍不如意,就会拳头脚尖儿一齐上……您听,这不是秀云姐姐还在唱么?”
本忠侧耳一听,住在东隔壁的秀云果然在月琴的伴奏下浪声浪气地在唱:
我的乖乖,昨夜里小阿奴奴等你你怎不来?我垫起屁股,翘着睡鞋,把两条白生生的腿儿八字分开,单只等你那硬梆梆的……
接着是马维禄那叫驴似的大嗓门儿嘎嘎地笑着,说了声:
“昨夜里不来,今夜里可饶不了你……”
西隔壁房间里,住着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只听见断断续续地送过来拍桌子声,啜泣声,谩骂声:
“老子花了钱了!让你怎么着你就得怎么着!撅过来,给老子叼着……”
真是一座集花天酒地、淫声美色、下流无耻和蛮横跋扈于一炉的人间地狱呀!本忠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
“我走的地方倒是不少,可是进行院的确还是头一回。要是不亲历其境,怎么会知道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不知道内情的人,只看见我们一个个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鸡鸭鱼肉,还只当我们享尽了人世间的福,日子过得有多美呢!长眼睛的,谁不知道我们这是人还活着身子就已经烂掉了?人人都知道妓院是个火坑,可不是火坑里面的人,谁知道我们是怎么受熬煎的呢!”
“看样子,你知书识字,又深明大理,早先一定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吧?”
红云点了点头,腼腆地说:
“说起来辱没煞人。先父姓林,本籍长洲①,也曾经进过学,本是有功名的,只是命蹇(jiǎn 简)运乖,不能发达②,又过辈得早,先母变卖了家产,到嘉兴来投奔舅氏一起过活。不料我舅舅是个游手好闲之徒,烟赌嫖酒,样样都来,正经本事,一宗没有。我妈手头的几两银子,都叫他骗了个精光,生叫他活活地给气死了。我妈故去以后,我舅舅说他手头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要我学做卖身葬母的孝女,连蒙带唬的,就把我卖到这青云楼来了。那年我刚十岁。到如今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已经过了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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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长洲──今苏州。请代苏州府辖元和、吴县、长洲三县。
② 发达──科举时代,中了举人称为“发解”,也称“发达”。
“令尊有功名在身,你舅舅这不是卖良为娼吗?”
红云苦笑了一下说:
“人人知道《大清律》上明文规定不许卖良为娼,可我们青云楼里的姐妹们,就没有一个不是良家妇女出身的。有什么办法呢?一是没有人替我们出头首告,二是真的告到堂上去了,当官儿的不过是借此机会向班子里诈一票钱,到了儿还是断给班子里。那些不长人心的东西,黑眼珠只认识白银子,哪儿看得见我们这些无依无告的可怜虫受的是什么罪!”
天下的官儿都要钱!缙云如此,嘉兴亦然。对于进衙打官司,本忠比红云更有切身的体会,只是不可说破。感慨之余,另找活题问:
“照这么说,你会读书写字吟诗作赋,一定是令尊从小亲自教的啰?”
“先父见我小时候还不太笨,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也胡乱教我认过几个字。不幸我才九岁那年,先父就故去了。我如今能够瞎诌几句,还是我进了班子以后学起来的。
“到了斑子里,还让你学诗词歌赋么?”
红云感慨地说:
“官人不知道我们堂子里的事情,听了觉得奇怪。其实,不论是学弹琴唱曲儿,还是学诗词歌赋,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替阿妈赚钱。我们这里的姑娘,进门以后,阿妈就教她弹琴唱曲儿。阿妈自己是干这一行出身的,弹唱上头还有些本事。只为她自己不识字,巴结不上官绅名士,所以临到教我们姐妹,倒是不心疼本钱,专门请了先生,隔长不短儿地来教我们吟诗作画下棋。在姐妹们中间,我有些根底,天性也相近些,学得比她们也就多了些个,其实不过是借此寄愁而已,惹人见笑得紧。”
“你说你阿妈也是干这一行出身,按理应该最懂得其中的苦楚,怎么对你们还是这么凶狠呢?”
“您不知道,在行院里,有一路姑娘特别能攒钱:他们千方百计地从客人手里把钱挖来,再拿去放羊羔利①,神通大的,有个三五年工夫就能自己赎身。我阿妈破身得早,十二岁就当红倌人,不到十八岁就自己赎身出来了。不过她从小在堂子里长大,除了吹拉弹唱出局接客,别的营生一概不会。她也知道嫁给人家做小老婆没有好日子过,当了几年自混儿,刚二十多岁,攒够了钱,就租房子买姑娘开起堂子来了。她是‘科班出身’的阿妈,管起姑娘来,另有一套办法:姑娘一进门儿,就替她做新衣服,给她吃好东西,一天到晚,除了弹弹唱唱,什么也不干,还叫丫头们‘小姐长小姐短’地浑叫,叫得她们自己都拿自己当小姐了。还有一样最毒最厉害:姑娘们才十二三岁,就叫她们抽鸦片烟。那东西,只要一抽上了瘾,可就再也放不下了。到了十五岁上,阿妈收人家百十两银子,就叫姑娘梳拢接客。姑娘要是不肯呢!她也不打不骂,只是说:‘阿妈开的是行院,干的就是这种营生。你要是不愿意当小姐,那就只好下去当丫头了。’她叫那不愿接客的姑娘脱下绸的,换上布的,打发到后院儿去洗衣服被褥,一天四碗饭两碗粥,鸦片烟当然是完全断了的。有多少姑娘受得了苦,却熬不过那眼泪鼻涕大呵欠去,不出三天,就自己去找阿妈,乖乖儿地愿意叫人梳拢愿意接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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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羊羔利──高利贷的一种,借钱给人,一年后归还,本利加倍。比喻一头母羊一年后下了一头羊羔,变做两头。
“这么说起来,你也是叫眼泪鼻涕大呵欠给逼到这条道儿上来的啰!”
“不是的。只为我舅舅在‘烟酒嫖赌’四个字上荡了家产,才把我卖进这活人坟里来,所以我从小就恨透了这鸦片烟。不管阿妈和姐姐们怎么劝我,我抵死不吃,连阿妈也拿我没有办法。所以直到如今,在青云楼里只有我一个人从来没有抽过鸦片烟,房间里连烟具也不备,也不会做泡伺候别人。谁要抽烟,上别的姊妹房里抽去。我一进这院子,阿妈见我只喜欢读书,就专门在读书上笼络我,给我请老师,改诗词,散斗方①,播名气,总是把一些斯文些的相公布给我。渐渐地就有一些自以为风雅清高的富家子弟慕名来打茶围,纳一二两银子,或留一个方胜儿②请教,或买一个方胜儿去赏玩。就这样,我也替阿妈赚过一些银子,自己也攒了有几两私房钱。十五岁上,阿妈要替我找主儿梳拢,我死也不肯。阿妈好说歹说不管用,又没法儿用鸦片烟瘾圈住我,就动了鲁的,皮鞭子蘸凉水结结实实地打了我一顿,可也没制服我。逼急了,一根绳子一把刀,我不活了!阿妈拿我没办法,怕我真去死,还不能不叫两个姐妹白天黑夜看着我。这两个姐妹劝我说:‘进了行院,就不要去想那贞节牌坊了。这门儿里,比你犟的姑娘不知有过多少,却连一个也逃不出阿妈的手心儿。实在不肯回心转意的,最后一招儿,把人捆起来也要开包,门儿里的行话,就叫做”霸王愣上弓“。与其那样被人家作践,还不如暂且答应阿妈,早日找一个有钱的如意郎君赎出身子去。’我听了她俩的劝,对阿妈说:‘违得了令,抗不了命;进了这行院的门,吃了院里的饭,也只能做院里的人了。不过这头一个客人,一定要让我自己挑,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宁可去死。’阿妈知道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也不敢太拧着我,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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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斗方──书画所用一二尺见方的单幅稿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