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应该送上两盘蜜饯来,那才真是甜哥哥蜜姐姐的,甜甜蜜蜜,永远粘在一起,难拆难分呢!”
黄逸峰却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买卖人,可不忌讳这些。有几个跑码头做生意的人是带着父母妻子儿女出门的?哪能像你们开当铺、做经纪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守着老婆孩子的呀!”
素素是比较相信朕兆之说的。经孔大方一点明,她颇为责怪母亲的疏忽。连想起本忠刚才唱的《男祭》来,不觉心中也有几分凄然,琢磨着:“这个年方二十的风流才子,难道不能永远属于我么?难道他是已有妻小拿我逢场作戏的么?他在嘉兴做完了这趟买卖,难道就此南归,不再来了么?”这么一想,不由得颇为感慨地说:
“亲如家人,尚且不免要生离死别,何况哥哥是过客中的过客,东西南北飘泊不定的呢?但不知哥哥这笔交易成交之后,是立即南归呢,还是在秀水再住一些时日呢?”
马维禄假装疯魔地嗔着孔大方说:
“都是你说话没遮没拦,也不避个忌讳,人家还是头一天见面呢,你就念离别经!这不是,招得大小姐心里不痛快了。你这是何苦!”
孔大方嘻嘻地笑着辩解说:
“刘老板这次到秀水来,是贩运烟草。眼下烟市还没有开盘,等到买卖成交,运回温州去,也得一个月以后了。那时候,小姐收拾收拾,跟令兄同船南下,到天台、雁荡、括苍这些名山去尽兴一游,等明年开春,让令兄再送小姐回来,不是就可以跟令兄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不但山水之乐一并领略了,武艺上也可以随时领教了吗?要是还觉得意有不足,那就只好照我刚才说的:改从刘姓,搬到浙南去,两家并为一家,再在当地开个铺子不再出来跑码头,不就可以天天见面。永世不再分离,像我们一样了吗?”
素素见孔大方又说到这上面来,没法儿答话,只好低头不语。孔大方这一说,本忠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喝茶的喝茶,吃梨的吃梨。马伟禄想起了刚才看的那四幅山水,有意思想买回去装潢客厅,趁这会儿静场,就开口说:
“去年我得了小姐画的一幅水墨观音,老太太就爱得了不得,挂在她自己房里,早晚上香,还总说要请小姐专为我们画几幅山水中堂,以光蓬荜。刚才看的那四幅山水人物,幅幅精彩,不揣冒昧,想请惠赠一幅,润笔援例照纳,不知小姐肯依允否?”
素素见这个一身铜臭的人,居然也要冒充起风雅来,心里本来是不十分乐意的,但想到今天他陪着本忠到自己家里来,不无功劳;不如做个人情,送他一幅。转念一想,单送给他,不送孔黄二位,也不合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每人送一轴就完了。主意拿定,含笑答话说:
“这几幅山水,刚才刘哥哥评过了的,本不是什么佳作,只要诸位客官不嫌粗陋,我这里每人奉赠一幅,聊充进见之礼,润笔是绝不敢拜领的。”
马伟禄闻言大喜,孔大方、黄逸峰也都拱手相谢。素素把那四幅山水又都搬了出来,让每人各选了一幅。马伟禄再三道谢之余,还要求当场落款,素素也不推辞,叫丫环研好了墨,四个丫环一人捧一支华烛,就在方桌上挪开茶具当众落了上下款,用了图书。素素把画挂在墙上,等墨迹干透。大家看那字,飘若游云,矫若惊鸿,风流俊逸,学的是王羲之的草隶。本忠也连连夸奖她的字体娟秀。素素说:
“王羲之作《兰亭序》以后,用蚕茧纸、鼠须笔写成定本,自称落笔的时候,若有神助,连他自己也十分珍爱。这个定本传到他七世孙僧智永的手上,为酷爱二王①书法的唐太宗所得,摹刻拓印了几本,用来赏赐皇子近臣,就把刻石毁掉,真迹后来用作唐太宗的殉葬品,从此世间再也见不着了。后世的《兰亭序》帖,版本多至几百种,都是用唐太宗的摹刻本翻刻的,其中以宋代宣和中所刻的定武本为最好。我用的帖子,就是这种‘定武兰亭序’。我每天临三页,每页一百字,哥哥要是也喜欢这种字体,我把这本定武帖子送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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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二王──指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303-361 )、王献之(344-386 )父子。
本忠逊谢说:
“有道是字如其人,像我这样的莽汉,哪儿配学这种风流体呀?再说,妹妹每天学书要用的帖子,怎么可以夺你的呢?还是妹妹留着自己用吧!”
说话间落款的墨迹干透,素素一一卷了,依次递到了各人手中。
本忠接了画轴,无限感慨地说:
“今天幸会,蒙贤妹不以粗野见弃,各吐肺腑,相见恨晚。临去又承以山水画卷一轴相赠,贤妹深情,难以忘怀。我在客中,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实感汗颜。尽管我读书无多,又从未在诗词之道上下过工夫,但是一腔衷情,梗梗在怀,亟欲一吐为快。不怕明公齿冷,我这里填了一首小令,赧颜写出,权表答谢之意吧。”
大家听说本忠要填词,都十分兴头,素素更其高兴,取来几张雪浪笺,又叫四个丫头在桌前捧烛环立,趁着现成的笔墨,就敦请本忠快写。本忠操笔在手,略一思索,写下了:
水调歌头
赠素琴贤妹
泣别慈母泪,欣逢异姓亲。昔日街头陌路,今夕成嘉宾。侬本粗野牧竖,卿乃名门闺秀,博古又通今。承颠倒错爱,何物酬知音? 银钱俗,诗文丑,唯此心。不顾荒腔走板,狂歌唱入云。借来山乡俚曲,谱出前人佳句,赠贤妹素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下署“丙子仲秋括苍山人赧颜涂鸦”。写毕,自己通读了一遍,这才放下笔,抱愧地说:
“信口雌黄,不合格律,不成体统,诸位莫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填词,戆大学雅,有如东施效颦,贤妹只当笑话看就是了。”
孔大方看了本忠填的词,虽然在平仄格律上有失严谨,但立意是清新的,文风是纯朴的,感情也是真挚的,不由得拍案高呼说:
“小姐看见没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哪!更何况你们两个根本就不在天涯海角?嘉兴温州,同在一省之内,半月即可来回的路程,即便一时分离,也是过眼又能聚首。只要心近,不怕路远。就是相隔千山万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素素看了本忠发自心声的词章,也是十分激动,眼睛里满含热泪,动情地说:
“哥哥太自谦了。我是个罪臣之女,又是此门中人,怎敢跟哥哥的英武清白多才相比?哥哥不怕众人耻笑,引我为同类,就是我莫大的幸运了。哥哥的词章,不尚旖旎华丽,专以粗犷朴实动人心肺,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者无病呻吟所能比拟的。这种文风,小妹由衷感到喜欢。不怕诸位笑话,我这里也试学着哥哥的风格,填小令一阕,作为回赠。”
说完,拿过笔来,铺开一张诗笺,略一思索,就挥毫写出。众人看时,写的是:
水调歌头
答学友刘兄
言志写诗赋,说理做文章,欣喜挥毫作画,颠狂舞刀枪。已为罪臣之女,又加身近污浊,焉能不悲伤?幸有远来客,慰我心中创。 评书画,论枪法,诉衷肠。不避腥膻龌龊,引我为同窗。酒逢知己不醉,话遇投机难尽,倾心道短长。天热有限度,心热无法量。
下署“瑯嬛女史薛素琴拜识”。
孔大方看了,第一个评论说:
“小姐这首词,有言在先,学的是你刘哥哥的风格。这没得说,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学就像。不过其中有一句,敝意以为尚需商榷。小姐的词中,‘话遇投机难尽’,当然不难理解;至于这‘酒逢知己不醉’,请问是怎样讲?”
马维禄不知道内情,自作聪明地代素素回答说:
“你还算是读过几年书的哩,这么清楚明白的词句都不会讲?‘酒逢知己不醉’,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嘛!”
“那么,请问这千杯酒,是怎么个喝法呢?是一个喝一千杯,一个滴酒不进呢,还是各喝五百杯呢?抑或是一个喝两三杯,一个喝九百九十多杯呢?”
“你这纯粹是抬杠,没话找话!酒逢知己,当然是你一杯我一杯,大体上一人一半儿,哪有一个猛喝,一个干瞧着的道理?”
“要是这么说,小姐的‘酒逢知己不醉’就不稀奇了。诸位不知,这兄妹俩,今天酒逢知己,一个猛喝一个干瞧着不算,喝到后来,两把酒壶就换了一个个儿,美酒都叫做哥哥的喝了,做妹妹的其实没喝几口,还会醉呀?”
“噢,原来你们两个悄悄儿地喝开了交杯酒了呀!喝交杯酒得换着杯子喝,哪有换着酒壶喝的规矩呀?”
孔、马二位,一搭一档,说了一段儿对口相声,逗得大家“格儿格儿”地笑个不住。本忠说:
“妹妹才思敏捷,情真意实,发之于心,命之于笔,都是华丽词藻,锦绣文章,只是过于自卑了一些,于情大可不必。感慨身世,徒增伤悲而已。须知来日方长,事在人为,过去的过去了,悲之叹之恼之恨之,与心有损,于事无补;不如来者可追,觅一个远离尘嚣的清静所在,图一个安身立命,自得其乐。以贤妹的才智,又有何难?今天夜色已深,吵扰已久,我这里再填小令一首,聊表未尽之意。贤妹有何指教,明天出城,一并细谈吧!”
说罢,拿起笔来,略想了想,挥笔又写下了一首:
水调歌头
再赠贤妹素琴
诗赋粗又俗,武艺久疏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