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那年月,人们为了寻找太平军撤退之前埋藏的金银,简直跟疯了一般,有的人连性命都搭了进去,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知道藏金秘密的马天祥心里明白:张国华之所以要抛下万两白银和十九岁的玉如去走死路,是因为不愿意这些银两落入吕慎之和金太爷这帮狗男女的手中。他死了,也等于把属于他的那一注钱财无偿地留给了自己患难与共的朋友、他这个来自广西的“老兄弟”。因此马天祥不得不更其隐蔽地把自己保护起来,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谢三儿进了壶镇栖流所的第一天,就大显神通,把五个太平军刑余战俘的来历摸了一遍,接着就若即若离地把眼睛和耳朵都挂到了马天祥的身上。凭着他对下层社会特别深邃的洞察力和理解力,他认定在剩下的五个太平军乞丐中,只有马天祥可能知道藏金的秘密:一者他和张国华都是从广西来的太平军娃娃兵,都是侍王长嗣的贴身卫士,而另四个则都是半路参加太平军的“新兄弟”。太平军中新老兄弟之间的派系分得很清,从常情推测,这些新兄弟不可能参与窖藏金银这样的绝密大事;二者两人十多年来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即使马天祥当时并没有参与窖藏金银,张国华也可能在事后透露出一些口风。
谢三儿是个人精子,金团头是个精子人。他一连挖了几夜荒坟一无所获,也曾把主意打到了马天祥的身上来,一方面几次三番盘问马天祥可知道藏金的下落,并且起誓赌咒地要帮助他立地致富;一方面派人跟定了他,三步不离左右,叫他无法单独活动。马天祥除了矢口否认之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更是处处小心,事事注意,既不敢多走一步路,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谢三儿是个新来的花子,一时半会儿的,连话都搭不上。为了不使马天祥起疑心,谢三儿欲擒故纵,开头几天并不急于跟他套近乎,却在花子群中广施恩惠,收买人心,并以神聊闲谈的形式,把这十多年来马天祥的待人接物,所作所为等等底细,全部摸了个一清二楚。把众人所说的故事连接起来,马天样的来历大致是这样:
同治二年四月三日深夜,太平军冒雨突围。马天祥好不容易甩掉追捕的民团,只剩下单身一人,跟大队人马失散了。逃出了五六里地之外,听听四周没有动静,这才放慢了脚步。仔佃一看,路边好像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屋,就摸了过去,在檐下先躲一躲瓢泼大雨。呆了有一顿饭的工夫,脑袋有些发困,不料身子一歪,碰着了房门,那门竟“吱吽”一声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屋里没点着灯,床上有个女人听见门响,马上就接应说:“下这么大的雨,亏你怎么跑得出来!快把门插上,把湿衣裳脱了!上床来吧!”马天祥只当遇上个好心大嫂要救他,正在纳闷儿这位大嫂为何如此热心肠,忽然听得四外人声嘈杂,由远而近,接着灯笼火把的亮光映红了窗户纸。马天祥怕民团进来了无法脱身,只好脱掉湿衣服,就钻上了床去假装是两口子。这时候几个人同时敲着门板,几条破锣似的嗓子同时大声吆喝:“开门!开门!有长毛逃到这儿来没有?”
床上那女人吓得哆嗦着回答说:“没有,没有长毛。我们孤儿寡母的,从来不跟长毛来往。”
一条嘶哑的嗓子发狂似地怒骂:
“别听她假正经,进去搜!”
说着,把门敲得山响。马天祥怕团勇进来,急忙下床躲到了床底下去。他这里刚刚藏住了身子,门外有人飞起一脚,踢断了门闩,小木门呼地开开,一伙儿团丁蜂拥而入,拿火把往床上一照,一眼看见那女人躺在床上,和一个小丫头合盖一条夹被,一把拽开破夹被,床上只有两个女的,并无男人。一群团丁哈哈笑着,四处照了照,见没什么可疑的,正要离开,忽然有人拿火把往床底下一照,似乎有人,几个人同时动手,就把马天祥给拽了出来。
众团丁见这个自称是孤儿寡母的人家床底下藏着个赤精条条的野男人,而且年纪比那小寡妇要小十多岁,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忽然间看清这个男人留的是太平军的长头发,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一把把钢刀不是指着他的心窝儿就是架在他脖子上。
这个女人是个寡妇,从她床底下搜出一个她不认识的野男人来,而不是她等候多时的相好,就已经叫她羞得无地自容了;而这个男人竟然又是个大平军,怎不叫她吓得目瞪口呆、浑身筛糠呢!
事情到了这一步,马天祥就是有十双手,也招架不住、那女人就是有一百张嘴,也分辩不清了。其结果,当然是一根绳子上拴俩蚂蚱,跑不了这个也蹦不了那个,全都抓进团防局去听吕慎之发落。
从那以后,马天祥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娘儿俩。一年以后,他被吕慎之砍去了双手,沦为乞丐。后来才逐渐从村民们的口中探听到那母女二人被送到团防局去以后的遭遇。
寡妇赵徐氏,三年前死去丈夫,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凤妹靠在门口摆茶摊、粥摊兼卖零星物品过日子。那天夜间从她床底下搜出了太平军,她以通匪罪被抓到了团防局。到了“杀俘祭忠”的那一天,处置完了全部被俘战俘以后,吕慎之把有关“附逆”和“通匪”的案件移交给县太爷王泽民去审判,事先还特地把乡约老夫子和赵徐氏本族的族长赵老太爷请来一起审问。
赵徐氏的口供是:那天夜里她们母女俩人都睡着了,房门被撬开,溜进一个人来,上床就要强行非礼,正推拒间,团勇们破门而入,才知道这男人原来是个太平军,其实她根本不认识。赵徐氏口喊冤枉,吁请县太爷明镜高悬,为她剖清冤情。
接着,吕慎之说了说自己的看法:他曾提审过马天祥,问他半夜撬门,强奸妇女这一节。马天祥当了几年太平军,最恨的就是强奸妇女,为了给这个掩护过自己的好心大嫂开脱,就把头天夜里的经过情形都说出来了。吕慎之又把那几个抓人的团丁叫来问了一遍,供词和证词一对,吕慎之当即做出了判断:男女双方的供词全都有假,两人一定早就有了私情,所以这个“发逆”突围出来,不跟大军流窜永康,却直奔寡妇家,由此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件窝藏“发匪”的案子。
听完了供词和证词,学富五车的县太爷却摇头摆脑地说出了一篇与众不同的独到见解:兵荒马乱之时,寡妇独宿,夜不闭户,疏忽是假,留门是真。所等之人,则绝非粤匪。入晚有人排闼而入,赵徐氏以为是奸夫应约而至,立即呼之唤之,温之亲之;待到火把一明,照清面目,方知阴差阳错,排闼而入者非奸夫也,实陌路也。因此他认为:此妇人既非有意窝藏叛匪,自当不应以附逆论罪,免于究处就是了。
吕慎之犯不着为了无足轻重的一介细民跟县太爷抬杠,也就点头答应了。当即带上赵徐氏来,严词训斥一通之后,下令开释回家。
赵徐氏叩头谢恩,正要离去,忽然赵老太爷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对吕慎之拱了拱手,发话说:
“且慢!赵徐氏通匪之嫌,既出无意,其罪似属可恕,然则下余奸情一节,不知老团总将何以处置?”
吕慎之莞尔一笑:
“自古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如今一无本告,二无奸夫,这样的无头公案,也不在团防局职责之内,恕在下不愿多管了。”
赵老太爷摆出一副卫道者的面孔,老气横秋地说:
“寡妇偷汉子,明明是欺负亡夫于九泉之下,罪不容诛,如此欺天大罪,团总若不正之以国法,在下可要绳之以族法了!”
吕慎之见这个多事的老头子说话盛气凌人,心里老大一个不高兴。话既然已经僵到了这个份儿上,干脆就拱手相让说:
“既然如此,请老先生按族法处置就是。”
赵老太爷仗着自己是族中的元老耆宿,儿子大小也是个官儿,平时在族中讲话一向说一不二,这会儿摆出族长的架子,挥舞着族长的权杖,傲然居中高坐,把赵徐氏带上堂来,声色俱厉地逼问她奸夫究竟是谁。赵徐氏先是矢口否认,力白其无;禁不住赵老太爷得理不让人,逐步批驳,若不承认另有奸夫,就得承认与太平军私通,罪名更大,想来想去,无法推托,将心一横,就把奸夫的名字说了出来。赵老太爷一听,顿时就傻在那里,瞪直眼睛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赵徐氏所供认的那个奸夫不是别人,正是赵老太爷庶出的第三个儿子赵小三儿。
这个赵小三儿,大名赵子林,仗着哥哥是个官儿,父亲是族长,家里又有几个臭钱,什么正经事儿也不干,整天不是茶馆儿里泡,就是赌场中混,尽管家里有个满说得过去的漂亮媳妇儿,可还是东偷鸡,西摸狗,到处打野食。他的这些所作所为,老头子并不是不知道,只为这个小三儿是他已故的一个爱妾所生,“爱屋以及乌”,平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没有严加管束。想不到小三儿一偷二摸地居然又偷到小寡妇的门上去了。这事情,可就有点儿不好办啦!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一旦发现寡妇有了奸夫,轻则吊打一顿,赶回娘家;重则连同奸夫绑上磨扇沉潭,或者裹上油棉“点天灯”。
对于这种“欺负亡夫”的丑行,赵老太爷一向深恶痛绝,并且执法无颇,绝不宽容的。可是今天这种风流韵事一变而为杀身大祸降临到自己儿子的头上,他可就感到棘手了。尽管都是奸情案子,别人的儿子跟自己的儿子可就大不一样:寡妇偷汉子,他可以下令处死一百对这样的奸夫淫妇,但是自己的儿子,他半个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