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得你对我也是不放心的,万一有一天你叫官府抓了去,要银子上下打点,我不知道银子藏在什么地方,取不出来,不是干着急吗?要是信不过我,你就别打我的主意了;要是信得过我,你快把藏银子的所在告诉我吧!”
马天祥听她说出这般话来,心里咯噔一下子,不过表面上仍不露声色,只是淡淡地说:
“对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藏银子的地方,当然可以告诉你:就在壶镇大桥头‘贤母桥石碑’后面,挖地三尺,有一个大铁箱……”
凤妹从后门出来的那会儿,来旺儿就在后面悄悄儿地跟着,见她与马天祥在说悄悄儿话,就躲在门洞后面偷听。凤妹和马天祥不知道,雷一声躲在大柳树上,却全都看见了。来旺儿万万没有想到,凤妹表面上跟自己打得火热,背地里却跟这个断手花子私定终身,等着挖出藏金来去当富家奶奶。来旺儿真想冲过去把这个太平军余孽抓住送官,转念一想,当着凤妹的面抓走她的财神爷,岂不是要让她恨自己一辈子么?要不,先去贤母桥挖出藏金来,发他娘的一注大财再说!再转念一想:这可是提着脑袋耍着玩儿的玄乎事儿,弄得不好,小命儿也要搭进去。远的甭提,身边的林炳就不是吃素念佛的仁人善士,能睁一眼闭一眼装作不知道,让自己变成富家翁么?对,两头只能顾一头,还是先抓住凤妹要紧!
这么一想,他趁凤妹还在塘边洗衣服,赶紧跑到林炳的病榻前添枝加叶地说:马天祥与一个兴许是从白水山下来的叛匪勾搭上了,要把藏在贤母桥石碑后面的藏金挖出来运上白水山。
林炳听了大吃一惊。这样的大事,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只要把太平军余孽马天祥抓来审问,严刑拷打之下,不怕他不如实招认。当即着赛周仓带领几名团丁,直奔栖流所;又让来旺儿点几名精壮团丁,带上锹杠绳索,马上到贤母桥后开挖,只要挖到铁箱,不准开看,立时抬回林村来。
林炳是个不会办事儿的草包。他自以为抓一个缺了双手的穷叫花子,还不手到擒来?其实,要抓马天祥,只须下晚带两三个人到栖流所去,前后门一堵,就能一逮一个准儿;或者,在大桥附近设下埋伏,等他们去挖藏金的时候,来一个人赃现获,外人谁也不会知道。如今大白天的出来两拨人马,在街上横冲直撞,大叫大嚷地要逮粤匪余孽马天祥,团防局的团勇,又不比衙门里的捕快有规矩,本乡本土的人,见了面不免要问个因由说几句闲话。壶镇街面儿拢共就那么长、那么宽,不到半时三刻,通街上的人都知道马天祥勾结白水山叛匪,也知道太平军的藏金埋在贤母桥石碑后面了。
雷一声躲在大柳树上,眼看着来旺儿尾随凤妹而来,听完了她跟马天样的对话,又像耗子似的溜回去了,心中急得什么似的,生怕他会带人出来把谢三儿和马天祥全都抓走。偏偏凤妹跟马天祥说完了话,蹲在池塘边儿真个洗起衣裳来了。好不容易等她洗完衣服进了后门,看看前后没人,赶紧溜下来拔脚就追。刚走上林村拱桥,只见林炳家大门开处,涌出五个人来,由来旺儿和赛周仓领头,手执钢刀,匆匆往壶慎方向如飞奔去。雷一声心知他们是去追捕马天祥的,好在马天祥这时候叫谢三儿带到壶镇北面的土地庙里去了,团勇们到栖流所去虽然抓他不到,不过难免会有人看见他们的行踪。于是不敢迟疑,迈开大步,直奔镇北的土地庙。
一进庙门,果然马天祥在正觉上人面前眼泪汪汪地诉说这十几年来的苦情,看样子,还没有说到藏金这一节上。雷一声顾不得说别的,上去就打断了他们的话头:
“上人,快把马天祥给藏起来吧,林炳派团丁抓他来了。栖流所已经回去不得,壶镇街上大概也有团勇在搜捕,快出个主意,投哪儿是好!”
正觉上人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快。土地庙在正北,要回白水山,非穿过壶镇街上不可,即便从镇外绕着走,也要经过壶镇大桥。这些人不要紧,团勇们并不认识;可马天祥秃着两只手棒,经过乔装改扮也逃不过团勇们的眼睛,怎么办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即吩咐雷一飞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马天祥换上,让谢三儿快去恢复本来的装束,然后叫雷一飞带上三名弟兄拿上押金急速到壶镇轿行去赁两乘白布篷竹轿来,把马天祥装进去,大模大样地招摇过市。万一露了破绽,反正大家都带有家伙,就是动武硬拼,也要把马天祥护送出壶镇地面。
马天祥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直给上人磕头。换好了衣服,雷一飞不久也抬来了轿子。当时上人和马天祥一人坐了一顶,起杠就走。上人面团团衣鲜鲜,俨然一副财东大户的样子,坐在前面一顶轿中,轿帘儿卷着;马天祥两手拢在袖子里,仰卧在后面一顶轿中,轿帘遮着,装着是内眷的样子。壶镇是个大集市,每天南来北往的轿子多了去了,谁会疑心到轿子里坐的是个花子?
轿子抬到壶镇街上,只见几个团丁手执刀枪耀武扬威地抓住花子就逼问马天样的下落;轿子抬过壶镇大桥头,只见七八名团丁围着贤母桥石碑正在挥镐开挖;轿子大模大样地抬出壶镇,经过栖流所前面,只见大门口站着两个挺胸凸肚的团丁,也是手执钢刀,凡是花子,一律只许进不许出……
马天祥坐在轿子里,从帘缝儿中看到了这些情景,不由得冷汗直冒。他不知道这是来旺儿搞的鬼,只当是凤妹告的密,心里直骂凤妹“没良心‘、”不得好死“!要不是没有了手,真想拿把刀子捅了她!
轿子抬出了壶镇地面,估计团丁们在镇上还要忙乱一阵,就把两顶轿子弃在路旁。一行八人,由谢三儿带领,抄小路直奔白水山,当天夜里就回到了雷家寨。马天祥两手拢在袖子里,仰卧在后面一顶轿中,轿帘遮着,装着是内眷的样子。
马天祥经此一役,感慨万千,想到自己忍受了巨大的苦楚,经历了非比一般的磨难,险些儿遭到灭顶之灾。看起来,不是自己的财物,贪图不得。正如上人说的那样:不义之财越多,私心就越重,忠义二字也就渐次泯灭了。马天祥大灾大难之后,更加大彻大悟,不用正觉上人多话,自觉自愿地就把属于他的那一注银子献了出来,买粮买布,为山寨出力,也算是秉承了太平军的遗愿。这些钱财,也算是用得其所了。
他为什么不把两注银子全献了出来呢?一者他上山伊始,还不知道山上行的是哪一家道法,虽然有正觉上人和刘保义两位太平军老将在,但他并不相信这支不到千人的义军会成什么大气候,至少还要看一看再说;二者他不能把事情办绝了,必须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以防一旦义旗倒下,手里留有金银,即便不打算东山再起,重举义旗,至少他要给自己留一条安身立命的后路。──这也是他久经沧桑之后的经验教训吧。
有了确切的方位图,把银钱取上山来,这对穿山甲谢三儿来说,虽不是有如探囊取物一般,也绝不是一件难事,但是眼下正在风头上,壶镇团防局巡缉得紧,不便动手。好在那藏金所在并不是坟墓,地面上绝无标记,没有地图,任谁也别想找到,倒是不用担心别人会先期挖走。过了几个月,风头过去,谢三儿带了十几名精壮的小伙子下山去办事,不出三天,五千多两白银和五百多两黄金,共重三百五十多斤,分扎在十一个人的腰间,全部平平安安地运上山来了。
第八十五回
两厢情愿,奴才婢女偷偷摸摸成好事
一败涂地,都司守备遮遮掩掩建奇功
话分两头。按下白水山义军的事情暂且不表,回过头来,且说一说林柄。
八月十五日两路义军劫法场,林炳在十字街口中了一箭,翻身落马,被亲兵舍死救出,藏在一个僻静去处,直等到白水山的人马退出县城,这才借了一块门板,把他抬进县衙门来。
金太爷惊魂未定,又见新任守备身负重伤,更加心跳肝儿颤,只好以善言抚慰,一面着人去把城内最有名的伤科大夫刘拐子请来替林炳裹伤敷药,一面着人把袁正纲请来收拾残局,要他协同未亡的哨官勘明现场,查点伤亡人数,回头请师爷写成呈文,飞报有司,请求镇台大人火速派兵清剿。
林炳虽然负了重伤,监斩的死囚又全数让人劫走,心里却依旧不肯服软认输。他要求金太爷在呈文中代他请罪,同时咬牙切齿地表明他伤愈之后一定要带领大军踏平白水山的决心。当天夜里,他把几个哨官找来,交代了几项如何加强城防、严缉匪徒的措施以后,悄悄儿打开了城门,在十几名村民打扮的亲兵护送之下,一乘躺轿,风不吹草不动地抬回林村养伤去了。
这极不光彩的第二次背伤,射得不深也不浅,虽没有穿胸而过,却也已入肉两寸,不唯局部红肿,而且还连连咯血。瑞春一见,不由得魂飞天外,一面大骂吴石宕人不得好死,一面慌忙打发来旺儿火速到壶镇去请大先生。好不容易等大先生披衣起床着袜穿鞋,再梳完头洗过脸吃罢早点心,这才慢吞吞地踱了出来,坐进了轿子。尽管来旺儿急着催两名轿夫快着点儿,轿子到了林村,天色也将近晌午了。
瑞春在家里等得不耐烦,骂完了来旺儿不会办事,又骂两个丫头重手重脚不会伺候病人。一见大先生来到,顾不得寒暄送茶,急忙引进卧室,撩起帐子,掀开被角,请大夫诊治。大先生取下刘拐子贴的药饼子,看了看伤口,又看了看手盂里的血块儿,就说幸喜中的不是毒箭,也没有伤及要害地方,性命可保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