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担心的第一关顺利通过以后,接着就不能不为自己的处境和今后的出路略作打算了。
早在凤妹刚进林家大门的时候,也曾经梦想过希望得到主子的青睐,但是不久就失望了。后来几经周折,才跟来旺儿有了百年之盟,却没有想到与来旺儿珠胎暗结之后,林大爷突然之间又会心血来潮,竟然违背了从前的诺言,私下里把她给收了房。只是此身一经主子占有,就再也不可能重归来旺儿了,连分尝一脔的可能都没有了。不管怎么说,来旺儿已经占有了她,她也确确实实曾经以身相许,有过白头之约,山盟海誓,言犹在耳,怎么能够在一夜之间全都烟消云散呢?
但是,这能归罪于她么?一个奴婢,连身子都是主子的,可不是主子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么?当年的誓言,今天的事情,都有天神共鉴,她相信老天爷也一定会体谅她身不由己的苦衷的。
再想想,自己当了守备大人的如夫人,不管怎么说,总也强如给奴才做老婆吧?好在主子要的是儿子,而这宗宝贝,自已的肚子里早就已经存下了一个,正愁无法卸车呢!这一来倒好,可以名正言顺地生下来了。只要生下来的是个儿子,不单要姓他林炳的姓,这偌大一份儿家私,就也有了她母子二人的份儿了。要是大奶奶求子没有结果,这林家的万贯家财可就全都是自己儿子的啦!这样一想,她倒觉得这是一件一步登天的大好事儿,不但解决了她目前最最挠头的“孩子没有爸爸”这个难题,而且自己的身份从此可以大大提高,很可能会身价百倍,终于成为一位人人羡慕的富家太太的。虽然她也知道大奶奶从小娇生惯养,有一副说一不二又变化无常的脾气,而且还特别会吃醋,但是她伺候了瑞春将近十年,不但熟透了她厉害的一面,也摸透了她软弱的一面。只要自己肚皮争气,能生下个儿子来,是不愁不能跟她争席专宠的。一想到专宠,当然必须先得到主子的欢心,于是乎到了下半夜,凤妹拿出全身的本事来,入微地体贴,百般地温存,而又恰如其份,绝不过火,装出一副心里完全愿意但又难于禁受痛楚的那种娇羞与腼腆来,枕席之间,不单缺少风情的瑞春从来没有跟他如此款恰过,就是翠花儿,也不过是个只会卖弄风骚的荡妇,哪有凤妹这种软语温存、柔顺体贴?一夜工夫,把个林炳伺候得飘飘然陶陶然,有如飞上了半天云雾里一般。
初八日上午,林炳桑中倦游,搂着通房大丫头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凤妹伺候着梳头洗脸,取早点心来吃过了,想起这一夜之间将凤妹收了房,尽管大门外头还没人知道,可是院儿里面的来旺儿、喜妹和灶下那个厨娘,却是瞒不过去的。这就必须对知情者买嘱一下,来一个瞒上不瞒下,大家通同一气儿来遮住瑞春的眼睛。
林炳先去找来旺儿。七月初七,来旺儿和凤妹这一对儿地上的牛郎织女,原也能够在鹊桥上偷渡一下,稍解相思之苦的;没有想到这一次出师不利,竟会跟太岁星相冲相克,生生地把这颗织女星从他身边给拉走了。这可真叫哑巴吃黄连──说不出来的苦。当天晚上,来旺儿想来想去,恨只恨自己晚开口了一步,如今自己的心上人让主子给收了房,成了禁脔一块,自己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从老虎嘴里抠肉吃呀!看起来,自己的婚事,早晚还只能把喜妹娶过来算完事。可是一想到喜妹那一身贼胖的肥肉,那一张柿饼似的扁脸,不由得又憎厌起来,真是宁可一辈子打光棍儿,也不愿意娶这么一个蠢猪般的媳妇儿。更糟心的是:自己跟凤妹都已经有了孩子了,如今不单媳妇儿飞走,连孩子也不得不送了出去,真正应了“鸡飞蛋打”这么一句俗话了。而且这事儿还声张不得,要是让大爷知道她肚子里的秘密,不仅凤妹从此再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只怕连自己这条小命儿都要交代在这上头呢!
这一晚上,来旺儿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地哪儿睡得着?早晨起来,勉强喝了一碗粥,正坐在自己房里愣神儿,见大爷一脚迈进房来,倒吓了一跳,只当是那件事儿露了马脚,慌忙站了起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垂手站在一旁,等着顶雷,心里却在偷偷儿地琢磨着怎么应对。林炳见他那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想到三年前自己的诺言,多少也有些愧色和歉意,就和颜悦色地用好话抚慰他说:
“昨天晚上,大爷把凤妹收了房,你不要多心。不是大爷说话不算话,不叫你成家,只为你大奶奶过门三年,至今子息不动,你二爷又不知下落,这传宗接代的大事,要是单靠你大奶奶,只怕有点儿玄。这才不得已,让凤妹当个替身,只为你大奶奶是个小心眼儿,这件事情要是明着办,多半儿不肯答应。在凤妹怀上孩子之前,先还不能叫她知道。你是我的心腹亲随,我才把实话都告诉你。往后在大奶奶面前怎么遮掩,怎么转圜,可就全凭你自己的机灵劲儿随机应变了。只要你跟大爷一条心,给大爷办事儿,大爷总是会亏待你的。大爷三年前许过你一房媳妇儿,如今三年满服,也该给你成亲了。只是大爷已经把凤妹收了房,剩下一个喜妹,你要是看得上呢,大爷作主,就把她许配给你。等大奶奶回来,就说是你自己挑选的,我叫人替她做几件衣裳,择一个吉日,就给你办了喜事。要是你看不上呢,既不能委屈你,也不能强迫你,大爷再赏你五十吊钱,你自己央媒说合,另娶一个好人家的姑娘也使得。你愿意怎么办,琢磨好了,就告诉我。”
来旺儿原本只当是祸事就要临头,没有想到大爷恩典,考虑得比自己还周到,给自己送来的竟是一件喜事。五十吊钱,合两千五百斤大米,娶一个穷家姑娘,纳聘行定,财礼酒水,连谢媒钱在内,只怕都有了。即便不够,这几年来自己也攒了点儿钱;再说,大爷手里,不是还存着那五十吊卖兄弟的钱么?有这么许多钱,能不能娶一个比凤妹更俊悄的媳妇儿不敢说,要娶一个比喜妹标致的却绝不是难事。琢磨到这里,正想开口表明自己不要喜妹愿意另娶的心思,忽然想到凤妹肚子里还有自己的一块肉;这块肉,他日落生以后,无可置疑地将要变成林家的公子或是小姐,而自己这个正牌儿的生身之父,仍不免屈居于管家之位。指着小主人,他跟二主母之间必然存在一种心照不宣、互相默契的暖昧关系;自己的后半世就可以凭借这种关系,在权势钱财上占许多便宜。如果自己在这种关系上有所希求,那么,自己今后的一切行动,就都得看凤妹的眼色办事了。就是今天要娶媳妇儿,是娶喜妹还是另娶别人,也应该先跟凤妹商量商量,听听她的主意再作决定。不过,正因为这种暧昧关系是存在于主仆之间的,因此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福,也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祸。林炳一旦发现自己的如夫人跟仆人之间不仅有过不清不白的关系,而且在林姓的血统中间掺杂进了卑贱的外姓人的血统,当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从凤妹那方面说,一旦地位变了,她还肯承认这种暖昧关系,还肯承认自己的儿子是奴才的么?她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难道不会狠下一条心来,直接或间接地杀人灭口么?那时候,不单是人财两空,连自己的一条命也要送在她的手上了。这么看来,要想图安生保性命,还是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走高飞的好……
林炳见来旺儿沉思不语,只当他一时决不定娶谁好,就叫他不要着急,什么时候想好了再说也不晚。随口又说了几句笼络人心的话,就去找喜妹和做饭的厨娘。
对付不同的人,林炳懂得分别用不同的手段和方法。对付来旺儿,他采用的是收买的方法,而对喜妹和那个厨娘,他使用的则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方法。那个烧饭的厨娘,原是个吃素念经不管闲事的寡妇,平时连前院儿也很少来,主子愿意跟谁睡觉,与她无关,她是既不闻也不问,更不会去向主母告密的。但是主人昨天晚上的所作所为,对喜妹的关系却很大。她知道来旺儿的心中并没有她,但不知道林炳还有“给钱另娶”这么一个变通的办法,因此认定自己这一回只能嫁给来旺儿了。尽管自己并不喜欢这个没骨气的男人,可是奴婢的一切都只能听从主子的安排,又有什么办法呢?
林炳自以为下人们的嘴巴一张张都已经封住,万无一失了,这才换上衣服鞋帽带上来旺儿和几名团丁匆匆到壶镇团防局去,与吕慎之和马三公子商议如何攻打白水山的军机大事。
没想到马三公子由于正在寨上公干,接到通知晚了,临时骑马赶来,直到申牌前后方才冒着秋老虎的热气儿挥汗赶到。宽去了外衣,洗去了油汗,商定了军机,天已向黑,少不得由团防局出钱备酒款待。
林炳一则新收了凤妹这么个可心的通房丫头,二则有吕慎之定下了奇计,又与南乡团防局联手,白水山指日可平,心中欢喜,开怀放量,多饮了几杯,不觉醉倒。来旺儿雇了一顶竹轿抬回林村,天色已黑。林炳虽醉,心里倒还清楚,明知瑞春要到初九日上午才能回来,乐得能自由处且自由,得风流时且风流,吩咐凤妹替他宽衣解带,净了手面,早早地就上了床,搂着代理夫人醒酒去了。
睡下不多久,两人正在你欢我爱难分难解之际,忽听得房门被人推开,一个人悄没声儿地走了进来。林炳心中大怒,无名火起,厉声喝问:“谁?”说话间,轻盈的脚步声已经走到帐前,一边把油灯拨亮了,一边轻柔地说:
“不会喝酒,就不兴少喝几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