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索面、砂糖做礼物,是畲家说媒的传统风俗,礼物虽轻,但情意是重的。畲家有一句话,叫做:“索面一样长长亲,砂糖一样蜜蜜甜。”刘保义这次登门提亲,表面上是“不期而至”,其实,本厚早已经通知红梅转告她父母了。因此,那一天铜锤夫妇也作好准备在家恭候。刘保义一进门,雷一鸣抱拳相迎。刚刚落座,放下红糖、面条,还未开口,雷大嫂就端来了三个一碗的黄酒煮鸡蛋,刘保义也不容套,稍一拱手,坐下来就吃。吃完了,抹抹嘴,把面条、红糖往雷一鸣面前推了推,笑嘻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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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索面──当地方言,指一种手工制成的挂面,含盐量较高,每把有三四尺长。有了机器压制的挂面以后,这种手工面条称为“土索面”,相应地称压制而成的挂面为“机器面”或“洋索面”。
② 砂糖──当地方言,指用甘蔗汁熬制的土红糖,相应地叫白糖为“糖霜”,而当地所谓的“白糖”,则是指“米花糖”。
“今天登门,不为别事,只为受本良之托,特来向你家求亲,把你们的女儿许配给本良的弟弟本厚,你看行啊不行?那小伙子,你们是知道的……”
不等刘保义说完,雷一鸣就把话茬儿抢了过去说:
“本厚嘛,在我手下学过小三年医,我还会不清楚?只是刘二哥您也知道,我们山上的规矩,能许亲不能许亲,我这个当爹的只作得了一半儿主,下剩那一半儿,还得跟我家里的商量商量。只好有劳二哥先回去,下次再来一趟得啦!”说着,把面前的红糖、面条又推回到原处。
刘保义是事先打听清楚了畲家的提亲规矩的。要是女方父母对媒人说“孩子还太小”、“我们不敢高攀”之类,就是不答应,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如今说“回去再来”,其实就是同意,只不过为了表示女方地位高于男方,必须让男方再来求两次才能答应,也就是当地所谓“成不成,三下行”的意思。刘保义一听,心里有了底儿,也不多废话,笑着点了点头,一面说:“那好,你们商量一下,我下次再来。”一面起身拱手,捧上索面、红糖,就从前门出来。雷一鸣送到门口,躬身一揖,也不远送。
按照畲家风俗,媒人得到女方“再来”的话茬儿以后,可以过几天再来,也可以当天就来。两家相距较远,不愿来回奔波的,还可以从前门出来,从旁门进去,也算是一次。刘保义就住在雷家寨,路途倒是不远,只为日子紧迫,说定以后还要办许多事情,因此当下从前门出来,在左近转了一个小圈儿,就又从旁门走进了雷一鸣家。
雷一鸣也心知刘保义即刻就要回来的,两口子已经在旁门内恭候了。一见刘保义,夫妻双双含笑相迎,刘保义今天客串这么一场戏,心里本就觉得好笑,这时候见两位“铜锤”虽在演戏却一本正经,俨然真事儿相似,忍笑不住,不禁哈哈笑出了声儿来。一面双手捧着索面、红糖躬身施礼,一面开门见山地说:
“在下二次登门,为的还是吴家的那头亲事,你们两口子想来总商量过了吧?”
雷大嫂一面把媒人往客座上让,一面满脸含春地回答说:
“难为刘二叔又跑了一趟!我们两个刚才商量过啦!像本厚那样的好孩子,真是百里挑一都难得的,我们两口子还能不中意么?只是我们山上的规矩,想必您也知道:男婚女嫁,除了大人点头之外,还要问问孩子自己愿意不愿意。只好有劳刘二哥先回去,等我们问过孩子,再给您回话吧!”
刘保义刚刚坐下,忙又站起,呵呵大笑说:
“做媒做媒,说嘴跑腿嘛!请你们快跟红梅商量商量,回头我再来一趟就是啦!”说着,双手捧起索面、红糖,又往大门外走去。一对儿“铜锤”嘻嘻笑着直送到门口,拱手自回。
刘保义在门外站立片刻,回味刚才的情景,直忍不住笑。过了约摸有一袋烟的工夫,就又返身走进雷家大门,只见红梅和她父母一起迎上前来。红梅见了刘保义,从未那么庄重文雅地蹲身福了一福,一颦一笑间却仍露出三分喜在心间、乐在眉尖的调皮相来。铜锤夫妇连声道过辛苦劳乏,刘保义双手高捧红糖、索面大声笑问:
“在下这个媒人,可已经是第三次登门啦!这两斤索面、砂糖,总该赏脸收下了吧?”
雷一鸣也呵呵笑着,双手接过红糖、面条,用嘴向红梅一努说:刘保义在左近转了一个小圈儿,就又从旁门走进了雷一鸣家,第二次提亲。
“该收,该收,该收啦!孩子自己点了头了,我们做父母的还有不愿意的吗?只是我们的丫头太野,从小让她妈宠坏了,家里的事什么也不会,委屈了本厚那孩子啦!”
刘保义正要答话,红梅在旁边听是数落她的不好,一鼓腮帮子嚷起来说:
“我铜锤疯丫头就是疯出了名的,这个谁不知道?他本厚机灵倒是机灵,我要是挑眼儿,还嫌他不够文雅,念不来子曰诗云、踱不来四方步呢!”
铜锤大嫂下死劲儿啐了她一口,拧着她的腮帮子笑骂:
“说你野,你偏野出个样子来给你刘二叔瞧瞧!刘二叔为了你的婚事,跑了三趟,鞋都磨破了。你不说做双鞋好好儿谢谢你刘二叔,倒没大没小地在你二叔面前耍开贫嘴了。不知道的,都说这丫头让我给惯坏了!今天让刘二叔说句公平话,这丫头这张嘴,算不算是卖膏药的嫡派真传?”
雷大嫂这么说,原不过是打圆场,红梅却认了真,噘着嘴嗔她妈说:
“鞋我可做不来,你自小没教过我!凑和点儿,我给刘二叔打双五色彩线大绒球的多耳麻鞋吧!”
刘保义听了雷家三位“铜锤”的这一番话,笑了个前俯后仰,指着红梅也打开了哈哈:
“你这个疯丫头到底跟谁学的疯,我这个清官也难推难断。不过照我看,任你怎么疯怎么野,一见到本厚也就不疯不野了。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只是你刘二叔这一辈子不打算嫁人了,五色彩线大绒球的多耳麻鞋嘛,还是留着你自己行嫁上路那时候穿吧!”
刘保义平时是个严肃的人,今天破例说了句笑话,逗得四个人全都乐弯了腰。雷一鸣边笑边骂:
“谁娶上这样的疯丫头,谁就算倒了楣了。别人家的媳妇儿都小心伺候爷们儿;她呀,不叫爷们儿伺候她就算是贤惠啦!死丫头,还不快去叫你二叔三叔过来!”
按畲家习惯,女方收下索面、红糖,就算是定下了亲了。这时候要请本房族人来陪媒人吃顿便饭,意思是通知大家:女儿已经许配给谁了。这样,消息一传开,可以避免别家再托人来说亲的意思。
红梅应声蹦出门去,这边雷一鸣把媒人让进屋里,同时把老穷婆、穷花儿、小虎等人都叫了出来。雷大嫂忙着沏上了茶,就系上围裙进厨房去了。一盏茶刚喝完,雷一飞、雷一声兄弟跟着红梅双双来到,齐声道贺。看起来,兄弟二人在家里也坐等多时了。这边大家刚刚叙礼坐下,那边雷大嫂和红梅已经手端托盘送上了酒莱。不用说,分明也都是事先早有准备,来一个真戏假做而已。
刘保义为本厚说完了亲事,也是乐不可支,尽管说媒真中有假,眼前的酒肉菜肴却是货真价实的。半天工夫,说了三趟媒,辛苦有了成果,该犒芳犒劳了,也就不再客气,端然上坐。其余人按长幼各霸一方,大碗筛酒,大块吃肉,嘻嘻哈哈,笑声不断,从太阳未下山直吃到月上柳梢头,方才醉意阑珊,尽欢而散。
第二天,本良按畲礼带上定亲的银手镯一副、银项圈儿一个,银戒指一个──畲家称为“小四礼”──加上送给女方的礼物索面一斤、红糖一斤、口香饼一斤、白鲞鱼四尾,与刘保义两个同到雷一鸣家去送定;第三第四天,媒人又每次带索面一斤、红糖一斤到女家去取庚帖和商量迎娶吉期。
议定了婚期,按习惯当由女方父亲开口要财礼了。到了这时候,雷一鸣也颇觉腼腆,端杯在手,眼看着刘保义不好意思地说:
“按情理说,咱们山寨竖旗不久,战事不断,军中成婚,理当一切从简才是。只为咱们两家这一次联姻,还是雷家寨建寨以来头一个畲女出嫁外族,不好好儿热闹一下,在众乡亲面前有点儿不好交代。我们山上的规矩,财礼多少全都交女儿带回夫家去,做丈人的只能贴点儿,不能赚点儿。数儿大小,无非显显夫家的度量和气派。吴家兄弟上山以来,有刘二哥等久经沙场的宿将布兵排阵,连战连捷,钱粮财物,聚义的弟兄们都不缺少;就是我们畲家百姓,这几年来一不交租,二不纳税,也得了不少好处。所以嚜,畲山上头一个畲家姑娘出嫁外姓,为了大家脸上光彩,别嫌我心狠,在财礼上头可少要不得。我们红梅本是个出了名的疯丫头,充不得千金小姐;不过聘礼过于少了,对咱们、吴雷两家可就都不够体面。心平气和地掂掇掂掇,请刘二哥捎上一句话,是不是就请吴家送过九十九块银洋钱来?本厚身在军中,衣帽鞋袜无人缝制,就一概免去,由我家措办就是了。好在红梅出嫁,只要过三条岭,倒还省事。酒席桌面,反正是山寨里一总办理了的,除畲家婚礼上必备的几样东西外,我们也不要本厚送别的来了。”
听雷一鸣开头说的那几句话,刘保义颇有些担心,只怕他提出一个极大的数目来,一时难于张罗。山寨上自打竖旗以来,虽然每次出战都得了不少油水回来,但从长远看,这点儿财物还嫌太少,只能用于招兵买马、积草屯粮,绝不能因为婚娶喜庆而挥霍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