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一串刚放完,门里面接着响起了鞭炮声,似乎是在答复为什么不开门的原因。门里面的一串放完了,门外面又响起了一串,似乎是说:“不论有什原因,请先把门开开再说。”果然,这一串鞭炮还没放完,紧闭着的大门忽然洞开,老族长率领大小亲属在门内躬身迎接。刘保义连忙代表男方向老族长鞠躬回礼,然后率领众人进入大门。按畲俗先向堂上的祖宗神位举成双礼,然后向女方长辈、亲友、账房、管事、厨师等人举礼道贺毕,取出彩礼,放在堂屋的桌子上,请女方过目收进。
交完了彩礼,吃过了点心,男方开始在女方办酒席请祖宗。这时候,赤郎子拿出两只鸡来,一只叫“对盏鸡”,是在男方杀好带来的,交给女方的时候,附上一个红包,叫做“剪刀包”;另一只鸡叫做“(请)祖宗鸡”,是活的大红公鸡,要由赤郎子在女家当众宰杀。按照畲家千百年来传下的成规:杀鸡的时候,任凭阿姨、娸姆和女方的姑娘们推推搡搡、起哄取闹,但鸡血却不许洒落在地上;如果洒落,每洒一滴血就要罚吃一碗酒。没过门儿的媳妇儿钟山燕,存心要看雷一震的笑话,给了他一把锯齿狼牙般的缺口尖刀,外加一只盛着小半碗盐水的兰花瓷碗。雷一震偏又好胜,结果是一刀未割断鸡的气管,那只大公鸡憋足了气,加上捆绑多时,硬是流不出多少血来。按规矩请祖宗的鸡不作兴割第二刀,雷一震只得把尖刀叼在嘴里,腾出右手来提起一只鸡脚,让它挣扎几下,以便于血流得畅快些。没想到另一只鸡爪子一下子抓在他叼着的那把尖刀上,雷一震脑袋往后一躲,抓鸡的手不免哆嗦了一下,滴哩嗒啦的鸡血就滴到小瓷花碗外面去了。好不容易等那只鸡断了气,钟山燕就低头弯腰数地上的血迹,大大小小一共八滴。钟山燕一面取笑雷一震在男家喜酒没吃够,一面当真提来一壶酒,按数儿筛满了。雷一震只得在哄笑声中把八碗酒一气儿灌下肚去。
赤郎子宰完了鸡,当门赤郎又拿出两只腊鸡来,放在一只红漆托盘内──盘内还放有一斤索面、一刀猪肉、一副绑腿布和一对儿点着了的红蜡烛;然后手端托盘,向女方举礼,与新郎一起跟着阿姨、娸姆进入厨房,开始“借锅”。
这时候,厨房里面的一切用具、炊具、餐具甚至柴火全搬走了,要用什么,都得通过唱歌向阿姨、娸姆借,而对方则趁机捣乱,竭力拖延时间。
本良进了厨房,正一正冠,恭敬地在烛前行了礼,笑眯眯地唱起事先学会的《借锅词》:
迎亲来到畲山乡,
岳家住的好楼房。
门前麒麟对狮子,
屋后金鸡对凤凰。
寮场龙虎来相会,
莲台观音坐中央。
八字门楼金字匾,
婿郎借锅把歌唱。
四角方方一堵墙,①
中央开出一口塘,②
铜镜圆圆对明月,③
野鸭凫水项颈长。④
三脚落地火焰山,⑤
乌鸦蹲在火中央,⑥
仙女点香来洗涮,⑦
两耳朝天喜洋洋。⑧
鲤鱼翻白成双对,⑨
凤凰伸腰五味香,⑩
双龙抢珠城门内,①①
黄龙载水东海上。①②
丝网落海捞珍珠,①③
九龙高山喷云雾,①④
金童伸掌开火路,①⑤
玉女吹箫呜哩呜。①⑥
锡将军,上高台,①
五龙载水下凡来,②
江西兰花金玉盏,③
象牙镶银成双对。④
……
请个阿姨来炒菜,
请个娸姆来烧火,
请问阿姨和娸姆,
借锅礼数到没到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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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指锅台,灶。
② 指大铁锅。
③ 指锅盖。
④ 指木勺。
⑤ 指瓦炉。
⑥ 指瓦壶。
⑦ 指竹丝刷锅帚。
⑧ 指两耳锅。
⑨ 指两把菜刀。
⑩ 指锅铲。
①① 指火钳。
①② 指水桶。
①③ 指爪篱。
①④ 指饭甑。
①⑤ 指火锨、火铲。
①⑥ 指吹火筒。是一根三尺来长、一寸多粗的竹管,伸进灶门内用嘴吹。
① 指锡酒壶。
② 指斟酒。
③ 指酒杯。
④ 指筷子。
本良唱完了第一遍,恭敬行礼,接着唱第二遍。这也是好事凑成双的意思。当新郎唱《借锅词》的时候,女方的姑娘本可以在人群中故意挤来撞去,起哄打闹,有心让新郎唱了上句忘了下句。如果唱错了,按例必须从头重唱,否则唱错了什么就不借给什么。如果两遍唱下来,流畅无误,阿姨、娸姆才能开口接应“礼数周全”,把托盘接过去,“借锅”的仪式,才算告一段落。今天本良娶亲,一者是“外姓人”客串,二者又是个“大首领”,虽说按俗例新婚期内三天无老小,但是终究对他有些敬畏,不便多所刁难,等他规规矩矩地唱完两遍《借锅词》,阿姨、娸姆连忙答应:“礼数周到啦!”一个接过托盘去,一个就忙着搬出炊具来。
等到样样家伙都借齐全以后,当门赤郎开始刷锅煮肉,赤郎子就坐到灶门前面去点火。刷锅点火,本不是什么难事儿,但在这种场合,因为有阿姨、娸姆的故意捣乱,想把锅刷干净,想把火点着,都很不容易。如果事先没有充份的准备,如果不善于随机应变,就有一败再败的危险。就在雷一飞刷完锅,回身去舀水的工夫,不提防钟山英在身后一扬手,撒进一把糠去,弄得雷一飞放不成水,煮不成肉,出师头一个回合,就败在夫人手下了。
围观的宾客们发出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雷一飞意识到在这种场合既不能失败,更不能失态,苦笑着略一沉思,就回身把肉从案上端到锅台上,接着再去刷锅。钟山燕趁他低头刷锅的工夫,悄悄儿把锅台上的肉给捧走了,意思是想引得雷一飞离开锅台,好让钟山英再往锅里撒砻糠。不料雷一飞刚才端肉的时候,就把一块小些的肉揣进袖笼里,锅一刷完,袖笼一松,肉就掉进锅里,这才不慌不忙地回身舀水放肉。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只要锅里一放进肉,盖上锅盖,阿姨、娸姆就再也不能扬灰撒糠了。这一局,雷一飞智斗夫人,终于转败为胜。
雷一震负责生火,可也不容易。因为借来的柴火,全是刚从山上砍来的青树枝,根本点不着。而且当时取火,用的是火刀火石,打火的时候,阿姨、娸姆可以捣乱,点燃了的火纸媒子,阿姨、娸姆可以一口仙气将它吹灭,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叫赤郎出足了洋相以后,才容他在浓烟的薰燎之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青枝湿柴点着。
这样的场面,雷一震见得多了,因此早就有了准备:怀里揣着棉花和蜡烛,他把双手伸进灶膛里去打火、点火,还侧着身子挡住灶门,火一点着蜡烛,油流到了棉花上,灶膛里马上燃起了融融大火。按规矩:只要赤郎把火点着了,阿姨、娸姆就得把湿柴搬走,把干柴拿来。
火点着了,肉烧上了,这时候,赤郎拿出一个红包来,放在菜刀上,双手端刀,刀口朝外,行礼后向女方请来的厨师递了过去,所谓“借锅办酒席”的闹剧,也就到此结束。──如果赤郎善于烹调,也想借此机会露一手,可以在递刀的时候,刀口向着自己,以示愿意与厨师共同操作。如果是这样,厨师不能把红包全数收下,而要退回一半儿,表示“同劳同得”。
请完祖宗,吃过酒席,已近申时。这时候,男家的红轿到了。
通常,红轿是在送彩礼后的第二天才到的,这一次为了赶时间,提前了。畲家娶亲的红轿,与汉民娶亲的花轿略有些区别:第一,畲女娶丈夫,丈夫也要坐红轿到女方来;第二,畲家的红轿并不花哨,只在轿门上方披挂一块中间结成彩球的大红绸子,轿门用一条红裙遮掩,轿前的两根轿杠上挂两盏标有男方姓氏的灯笼,轿后面悬一面米筛,米筛正中央缝上一面铜镜、一把尺子、三支箭,以表示吉祥──早先也许每样东西都有讲究,只是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传统习惯,没人能够详细解释说明了。
两名抬轿子的轿夫,第一必须兼任歌手,到了女方以后,每一行动,包括献茶敬酒,都要口唱传统的或自编的吉庆歌曲;第二是在男女双方都受到敬重和礼遇,除了在男女双方家里都要坐席之外,还要款待一次点心。有趣的是:吃点心之前,都要洗脚:在男方称为“穿草鞋”,在女方称为“脱草鞋”。
红轿停妥以后,又行过一些畲家的礼仪,终于在老族长的主持之下,带领众子侄亲属,引出盛装的新娘来,举行“祭祖公”的仪式,意思是向祖宗告别,并请祖宗保佑新婚夫妇吉祥如意、兴旺安康。
金凤本是个文静腼腆的山里姑娘,自从进了雷家寨以后,在接连不断的战火中淬炼,加上受到一众泼辣大方的畲家姐妹的熏染,比起在银田村家中来,已经老成了许多。今天头戴三公主凤冠,身穿畲家的盛装出嫁,本来就挺俊挺美的脸蛋儿上,又薄薄地敷上了一层脂粉,显得越发的秀丽了。
这时候,阿姨、娸姆加上母亲、嫂嫂把她从房中引到中堂来,跪在人身狗头的盘瓠氏画像面前,耳听着雷老爷爷大声唱报“雷门义女张金凤,今与吴本良结为夫妇,祈求祖公保佑”的一篇祷词,不由得悲喜交加,心中说不出是一股子什么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