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陈府五世同堂的三所三进大院落,门前张灯结彩,屋里屋外油漆粉刷一新,堂上廊下摆满了圆桌方桌、椅子凳子;陈府一门,上自百岁老人,下至三岁孩提,全都穿戴上崭新的衣帽,进进出出,嘻嘻哈哈,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贺客之多,更是空前绝后。本乡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到了;就是车马尚在途中,人还未到的,礼单和执事等等也已经先到。大门外面,单是执事灯笼就齐崭崭地摆了足有一二百对儿之多。两座打磨光洁、錾镂精巧、高有三丈开外的细白玉石百岁牌坊,披红挂彩,悬着绣球;一拨拨远地贺客纷纷前来翘首仰望,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村外,收割不久还有点儿潮湿松软的稻茬儿地上,正南正北用杉篙搭起了两座一人多高的野台子,有两个戏班子正在这里唱对台戏──当地称为“品会场”。两座戏台面对面地搭着,两台之间相距四十余丈的一片大空场,足可容纳五六千观众。北面一台,台柱上新贴的大红楹联,端楷写的是:“神也人装,鬼也人装,霎时间千变万化;车亦步行,马亦步行,三五转四海九洲。”南面台上的楹联颇为别致,写的是:“丁丁丁丁丁丁丁;行行行行行行行”。这种怪联,村夫牧竖们当然不解其中奥妙,不是瞪眼摇头就是胡念一气,而据饱学的先生们指点,才知道这副对联应当读作:“叮铮叮铮叮叮铮;形杭形杭形形杭”的。前一句写的是台上的锣鼓敲打,后一句写的是台下的人声嘈杂。场子的四周,照例摆满了赌摊、吃食摊和尿桶。
按照当时当地“品会场”定胜负的传统习惯,每次“会场”的三场夜戏、两场日戏共五场戏中,只要有三场戏博得了多数的观众,就算是赢家。而判断观众多寡的时间,则以评判者燃放的三眼铳为准。由于戏台是面对面搭的,看“会场戏”的传统习惯又只能站着看,很少有人带凳子,因此观众虽然可以随意看哪一面,但却只能看一面。三眼铳一响,不管观众的脚站在哪儿,只看他的脸朝向哪一方,就算是哪方的观众。哪方的观众少,这一场戏就算输了。
坑沿这次盛况空前的“品会场”,北边台上的是新声班,南边台上的是新天喜班。新声班素以武功过硬而闻名于浙南,每次品会场总是稳操胜券,十几年来还没有失去过荣誉。新天喜班则以坤角众多善于演风流戏而著称,年年七月七寨上娘娘庙庙会,大都是他们去逗色搧情,武功底子却是差得很,从来也没有跟别的班子品过会场,这次到坑沿来唱对台戏,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当时当地品会场,绝无例外地总是演那些大打出手的“全武行”戏,用耍刀枪、翻跟斗加上震耳欲聋的锣声和耀眼迷漫的烟火来吸引观众。每次品会场,双方舞台上场门旁边的梁上都要悬一根铁链儿,挂一面直径二尺有奇的大铜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穿一条灯笼裤,光着脊梁,抡圆了锣槌,竭尽全力敲那铜锣,直敲得锣声震天价响,只见他汗流浃背,直喘粗气儿,好像戏演得好不好全在于他的锣敲碍响不响上头。据说,每次品会场,台下的观众往往都是被脑后传来的急促锣声所吸引而回过头去的。因此,任何一个戏班子参与品会场,都要准备五六面甚至七八面大铜锣,四五把锣槌,以防铜锣被敲碎,或锣槌失手飞出。
新声班一到坑沿,听说这次品会场的对手是新天喜班,王领班的不由得哈哈大笑了。他声称:早知道是跟新天喜班品会场,只消一面铜锣就足够了,何需准备那么多面铜锣!言中之意,这次会场,胜券早已在手,谁也抢不走了。新天喜班的张领班也不含糊,当王领班的这句大话传到他耳朵里来的时候,他更加骄傲更有把握地微笑着对大家说:“这次品会场,我新天喜班一下大锣不敲,也非要把这彩头抢过来不可。”
对于观众来说,品会场的双方憋足了劲头准备鏖战一场,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因为只有双方都想取胜,才有好戏可看哪!
二十四日坑沿寿庆开张,夜戏上场。按照传统习惯先打过了大八仙,演过了《百寿图》、《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之类的应景吉庆戏之后,停锣小休片刻,接着就上“会场戏”。台下的观众,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才突然增多起来。按照不成文的规定,吉庆戏是由“寿星”点唱的,而会场戏则由班主拣自己拿手的好戏演。本忠在新声班,唱的是文武小生,武戏当中又以《火烧子都》为最拿手。这次回班,赶上品会场,班子里就借他这出拿手好戏来夺取“首战大捷”。
《火烧子都》,又名《伐子都》、《活捉子都》、《搴(qiān 牵)旗夺车》。故事演的是:春秋时代,郑庄公与许国惠南王交战,手下的两员大将:颍考叔与公孙子都①,为争当统帅而比武角力。颍考叔获胜挂帅,子都心中不服。当颍考叔战败惠南王攻占敌城的时候,子都竟从背后暗放冷箭射死颍考叔,独冒战功。在金殿庆功宴上,颍考叔的鬼魂出现,先用鬼火烧子都,最后将子都活活捉将阴曹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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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子都──子都是古代对美男子的共称。《伐子都》里的子都,复姓公孙,名阏(yān烟)。但是习惯上人们都把子都当作公孙阏的名字。这里从俗。
这是一出前穿长靠、中穿箭衣、最后在鬼火焚烧中脱光了衣服大翻跟斗并以跌扑见长唱做并重的武生戏,演子都的武生不仅要会武打,而且要用唱做来刻划子都骄横褊(biǎn 扁)狭的心胸、残忍阴险极端自私的性格、妒贤嫉能的卑劣伎俩。因此,不是唱做武功都有根底的文武小生,是不敢演这出戏也无法演好这出戏的。以往,本忠每逢演这出戏,台前总是挤得水泄不通,博一个满堂长彩。今天,按照王领班的估计,当然也会得到观众们的赏识并稳取胜利的。果然,从夺车开始,本忠那精湛的表演就紧扣人心,抓住了观众,把场上七成以上的人都吸引到北边来了。及至演到公孙子都在颍考叔的阵阵鬼火焚烧下一面翻跟头一面变换脸色的最紧张时刻,场上观众几乎百分之八十都面北而立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大叫一声:“快看哪!七个蜘蛛精全都光屁股啦!”场上的观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狂叫所吸引,全都回过头去往南看。
南面台上,演的是《盘丝洞》,只见七个坤角扮演的蜘蛛精,穿着大红绣花儿的小抹胸,光着胳膊大腿,好像连短裤、背心儿都没穿似的,正在满台上飞扑想逮猪八戒。那小丑儿扮演的猪八戒,虽然挺着个胖胖的假肚皮,身子却特别灵活,刚要被蜘蛛精们抓住,却又让他一扭腰枝,从妖精的双腿之间钻过去,溜走了。在这种场合,即便是世界上最最精彩的技艺,恐怕也是无法与“女人光屁股上台”争夺观众的。这时候,场上的人不单全都转过脸去注视着南边台上,而且有多一半儿的人在少数几个人的推搡之下,也身不由己地拥到南边台下去,想看看那些坤伶是不是真的连裤衩也没穿。于是,北边的台前很快地就形成了一块无人的空地。就在这个场面急转直下的关键时刻,“嘣嘣嘣”三声,三眼铳响了,坑沿品会场的第一个回合,新声班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输给了新天喜班。
整个新声班,从前台到后台,从领班到杂役,人人窝着一肚子气儿,都觉得新天喜班用坤角的色相来吸引观众,虽然赢得了头场胜利,但是太下流无耻了,也太给吃开口饭的丢脸了。大家都说:早知道是跟这样的班子品会场,就是包银再厚、彩头再多,也绝对不来。但是戏一写定,是无法后悔的。要是中途停演,班子就得包赔全部损失,王领赃的这几个戏箱子,也就甭想再抬走了。
如果有人注意,就会发现那个掌三眼铳的评判者不是别个,正是本县的新任守备、本乡的团总林炳。四年前,新声班在林村唱的那一出即时应景的戏中戏,他还记忆犹新:对于这个武功硬、嘴巴子更硬的武丑仇有财,他也没有忘记。当他得知这次品会场有新声班,又听说仇有财已经回到这个班子里,他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儿地报复报复。他给新天喜班出谋划策,选定演什么样的剧目为好,又把操评判大权的三眼铳抓到自己手里。他策划定计,一定要叫久负盛誉的新声班这次品会场五战五北,输得一败涂地,从此抬不起头来才算满足。
本忠下了台,卸了装,找到了仇有财,两个人悄悄儿地嘀咕了一阵儿。他们对于今夜会场的惨败虽然也极为气忿,但是这会儿没那闲工夫来议论这个。他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急着去办:本忠要趁下半夜散戏路上人杂去一趟吴石宕;仇有财要趁林炳还在场上的机会去探一探林家大院儿的虚实和进路出路。定了输赢以后的会场戏,一般说来,双方都不会太卖力了,因此场上已经逐渐有人散去。仇有财和本忠两个,就混在观众当中往林村方向走去。
背后传来喧闹的大锣声和刺耳的小锣声。新天喜班果然连一下大锣也没打,连一个跟头也没翻,只用色相,只用下流的表演,就把观众们吸引过去了。在路上,当师徒俩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本忠愤慨世风日下,感叹多数人既不懂戏,也不会看戏,却对不知羞耻的淫戏这样感兴趣。仇有财则说这不能怪观众,而只能怪戏班子。新天喜班自从进了坤角以后,戏越演越糟,可又越演越红:一般说来,农忙时节是戏班子的闲季,但是新天喜班却晒不了戏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