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谢三儿荣升排长之后不久,突然父亲来信说:谢三儿在前线作战光荣牺牲了。我大吃一惊,也有点儿不相信。他不是当侦察兵么,怎么又上前线作战去了?我没敢把这个消息如实告诉表伯,生怕他的女儿知道了承受不住。可怜的姑娘,她刚刚听说谢三儿当了官儿,还在做着等谢三儿衣锦还乡之后洞房花烛的美梦呢。从此之后,我只好发挥我的想象力,编一些自以为很生动的战斗故事,去欺骗表伯,去欺骗这个痴心的姑娘。
我也曾经写信去问过父亲,谢三儿究竟是怎样牺牲的。但是父亲的信中始终没有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一直到我上了初中,王陵基调到四川去当省长了,由李默庵来接任湘鄂赣边区挺进军司令。当时的官场,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别是司令部的属官,几乎都是司令的亲信。李默庵虽然并没有说出什么话儿来,我父亲还是很知趣地自动辞职了。
我父亲回到缙云县,继续挂牌当律师,继续每天吃过晚饭到溪边去漫步。
就在我父亲从江西回来不久,表伯忽然找上门来了。他当然是来打听谢三儿的消息的。父亲根本就不知道表伯跟谢三儿的关系,更不知道我在编故事欺骗他们父女俩,于是就实话实说,把谢三儿已经为国捐躯的消息告诉了他。等到表伯的女儿找到学校里来哭着谴责我“骗得她好苦”的时候,我才知道西洋景已经被我父亲拆穿,一切道歉的话也都成了多余的了。
当天晚上,我按例陪父亲出去散步。我们一边慢慢地沿溪而行,一边聊着闲天儿。父亲每天都很忙,只在散步的时候才有工夫跟我说说话儿,聊聊吴家的家史,谈谈世界大事。我想起白天的事情来,就问父亲谢三儿究竟是怎么死的。我的本意是想打听清楚了,好去告诉表伯的女儿,作为我编瞎话“骗得她好苦”的“补偿”。
没有想到,就连这样的愿望,我也无法如愿。
父亲知道谢三儿身上有三宗毛病,一好喝酒,二好赌博,三好嫖女人。所以一到江西之后,就给他敲过警钟,明确告诉他,不要以为军法处里有“自己人”就胆大妄为;一旦犯了军纪军法,得到的将是从严惩处而不是姑息宽容。另外,绝不许他说出与我父亲是亲属关系,只许说是同乡人。当时谢三儿喏喏连声,答应得非常干脆。父亲虽然没有把他留在军法处,但是一者为了发挥他的所长,二者也为了可以就近监督他,就把他推荐到司令部作战处侦察科直属的侦察排去当侦察兵。
开头一段时间,谢三儿表现得相当不错,胆大心细,不辞劳苦;特别是他那两条飞毛腿,简直是神出鬼没,别人都无法理解他是怎么飞来飞去的。加上他善于模仿各地方言土语,最有利于化装侦察,多次出色地完成了侦察任务,受到过多次嘉奖,连王陵基都知道侦察排有这样一个极不寻常的人物。所以不到半年,就提升他当了班长。
我父亲冷眼旁观,见他虽然好喝酒,却从来不因酒误事;虽然好赌博,却只是为了过赌瘾,并不为赢钱,输了钱从不赖账,赢了钱人家给不给都无所谓。所以人人都说他既有酒德,也有赌德。嫖女人么,当时的暗娼是半公开的,司令部当时设在江西修水,县城里的饭店、旅馆都有这种女人可以随时提供服务,但是却从不见谢三儿去问津过。我父亲暗暗点头,还以为谢三儿这一回果然彻底改好了。
过了一年,侦察排长荣升侦察参谋,遗下侦察排长的空缺,由王司令亲自提名,让谢三儿破格递补。谢三儿从一个上士班长一下子升为中尉排长,跳过了准尉和少尉这两级,在部队中,这叫做“黑虎跳”,如果没有特殊的军功或特殊的关系,是根本办不到的。
就在谢三儿荣任排长以后不久,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到军法处来告状,说是谢三儿强奸了她。当时部队里的官兵,嫖暗娼者有之,姘民妇者亦有之,虽然也为军纪所不容,却只算违反军纪,不算触犯军法;而强奸罪,不但违犯了军法,严重的还要枪毙,何况告的又是谢三儿,我父亲特别生气,当即开庭审问。
据那个女人说,她丈夫被抽了壮丁,开到抗日前线打仗去了。她和小姑子两个无以为生,就在这司令部附近开了一所小小的茶馆,楼下卖茶,楼上设赌。谢三儿是她楼上楼下的常客。昨天夜半,谢三儿喝醉了酒,闯进了她的房间,用暴力把她给强奸了,有她小姑子目击可证。传她小姑子来一问,只说早上起来烧开水,看见谢三儿从她嫂子房间里出来,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父亲生气之极,把谢三儿叫来一问,他却矢口否认。我父亲办案多年,当然知道奸情案子是最说不清楚的:有没有奸情,是通奸还是强奸,全在女方的一句话儿上。谢三儿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人,判得轻了,就有偏袒的嫌疑。我父亲一生气,就判了个“强奸抗日军人家属,就地正法”,拿去叫王司令批。
王陵基心知我父亲的为难,笑着说:“办这种案子,你不行,还是我有经验,你就看我的吧!”
说着,就把那女人传来,问她到底是怎么强奸的。那女人连诉说带比划,说得活灵活现。王陵基微微一笑:“既然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只要检验一下,有没有被人家强奸过,不就清楚了吗?”当即命令身边的两个勤务兵:“把她的裤子给我扒下来,待我亲自检验!”
两个勤务兵奉命上前,把那女人摁倒在地,强脱裤子。那女人拼命挣扎,大声喊叫,死死地抓住了裤腰怎么也不肯放手。折腾了足有十分钟,弄得那女人满身尘土,竟连裤腰带都没有解下来。这时候王陵基一拍桌子,大声怒喝:“我这两个勤务兵,比谢排长年轻十来岁。他们两个人一起上,都脱不下你的裤子来,谢排长一个人,怎么强奸你?就算他强迫你脱裤子,如果你也像刚才这样叫喊起来,你那小姑子不就听见了么?可见你是一派胡言,满嘴里喷粪。再敢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办你一个诬告抗日军人的罪名,关你三年五年再说。还不给我快滚!”
那个女人受了一场羞辱,又见司令果真发了火儿,不敢再赖在这里自讨苦吃,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王陵基这才把谢三儿叫来,好好儿地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谢三儿见司令有心开脱他,也就不再隐瞒,说了实话。
原来,这个女人虽然不是暗娼,却也是个很出名的破鞋,跟他相好的男人,就有好几个是挺进军里的军官。谢三儿常去她那里坐茶馆儿、打麻将,他像貌堂堂,手面又阔绰,那女人对他很有意思。谢三儿的性格,只喜欢吃独食,最腻味一帮人在一起“涮锅子”,所以并没有搭理她。时间一长,却跟她的小姑子勾搭上了。她的小姑子倒不是破鞋,自从跟谢三儿落了相好以后,一心一意,只想跟谢三儿“天长地久”。那女人见自己的猎物被小姑子截走,心里酸溜溜的,千方百计,总想拆散他们两个。谢三儿不想得罪这个嫂嫂,就接连给她送金戒指、金镯子,无非想封她那张嘴,多多给予方便。那女人见谢三儿既有人才,又有钱财,更其不肯放手了。谢三儿出于无奈,只好委屈自己,背着小姑子应付她一下。不料那女人存下了一条独占谢三儿的心,偷情的时候,故意又喊又叫,存心让小姑子听见。小姑子醋意发作,第二天一早就把谢三儿堵在嫂嫂房间里了。这时候,三个人是三种心思:嫂嫂巴不得小姑子出来这么一闹,好让她死了这条心,自己人财两得;小姑子醋海兴波,可在嫂嫂面前又不能直说,直骂谢三儿“不要脸”;谢三儿呢,怕情人为此反目,好在并没有让她堵在被窝儿里,就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儿”。那女人见鸡飞蛋打,就横下了一条心, 愣说谢三儿强奸了她。她以为只要自己咬住了牙关,小姑子和谢三儿就没有办法了。不料谢三儿一气之下,转身就走。那女人骑虎难下,老羞成怒,干脆抓破了脸,哪怕三败俱伤,也要来一个大吵大闹,让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没有想到的是王陵基有心开脱谢三儿,亲自出来处理这件“强奸”案子,而且用的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办法。这一来,那女人闹一个里外不是人,只好忍气吞声地溜走了。
谢三儿出了这么一件轰动司令部的大笑话,自己觉得脸上下不来,就主动申请调到下面去立功赎罪。王司令为了让他保全面子,果然批准了他的请求,于是他就在这种情况下到了作战部队的。
谢三儿到了连队以后,立即参加作战,每次战斗,都非常勇敢。在一次战斗之后,我方取得了空前胜利,但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却发现谢三儿光荣牺牲了。牺牲的地方,前后没有别人;牺牲的时候,也没有别人看见。检查尸体,发现子弹是从背后打来的。按照战场上的说法,凡是背后中弹的,都是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根据谢三儿的胆量和表现,绝不像是逃兵。结合他下连队来的情况,估计有可能是被情敌暗算的。因为那个茶馆老板娘的姘头甚多,当众出丑以后,难免怀恨在心,要她的情人给她报仇;或者她的情人出于醋意,起了杀人之心,也是有的。只是什么证据也没有,不能立案侦查,只好希里糊涂地给他报了个“阵亡”,就算他在抗日前线为国捐躯了。
谢三儿死得如此窝囊,连我都觉得别扭,当然不能如实去告诉表伯的女儿,只好又一次发挥我编故事的才能,给谢三儿编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战斗故事,继续去蒙骗那个可怜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