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炳一听,心花怒放:没过门儿的媳妇儿,就这样向着姑爷,等娶了过来,还不一心扑在男人身上么!
按当地习俗,纳聘之后,要摆家宴初谢大媒,不请外人。老少三辈儿,虽然辈份儿不同,反正都是熟人,也不拘泥浮礼,倒是有说有笑,无拘无束。
老学究几杯酒下肚,越说越来劲儿,中午在吕家席上,就已经把一对儿宋瓷花瓶夸了个天花乱坠,如今又在林家席上极口称赞龙泉宝剑的神奇奥妙,就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说到剑柄上的两块祖母绿,又卖弄了一通自己的珍玩学识和广见博闻,从祖母绿“祖母”二字与奶奶是否有关说起,一直说到明朝宦官刘谨花了一千二百五十斤黄金买一只祖母绿绦环的掌故①,说得在座诸公一个个全都张大了嘴巴闭不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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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刘谨买祖母绿绦环的故事,见明代张应文《清秘藏》:“我朝巨珰刘谨有祖母绿涤环一事,重斤许,用黄金- 千二百五十斤得之。朱宁有祖母绿佛一尊,亦用价至黄金千余斤。”
趁着高兴,吕慎之又着实夸奖了林炳一通,说是自从林炳当了壶镇团防局教习以来,团里团外上上下下都对他的武艺十分信服。又说自己已经年逾古稀,风烛残年,实难担当团总重任,但愿林炳明年乡试三战皆捷,中了举人回来,就准备把团总的重任交给林炳去担当。林炳嘴上逊谢,心里却巴不得早日把团总这份儿差使抓到自己手中来。林国栋呢,却觉得团总一不是朝廷命官,二没有优厚的俸禄,总不是求取功名的正路,倒是实打实地帮助儿子以“德望轻微,资历浅薄”力辞。
谈谈笑笑,不觉月上柳梢头,已是黄昏后,吕慎之饭后略坐片刻,告辞要回去。轿夫杠脚们早已恭候多时。林国栋叫人抬出追节②的彩缎酒果,又拿出两个刷有官衔的执事灯笼来,挂在轿上,父子三人连同老学究一齐送出大门,看着吕团总上轿而去,这才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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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追节──旧婚礼仪式中的一个环节:行定回定之后,再以彩缎酒果遣送,称为“追节”。
按照缙云当地的习俗,家境不论贫富,姑娘家长到了六七岁,就得开始为自己准备嫁妆了。
先学织带儿。两三年之内,要把婚后一家人包括娃娃系尿布用的带子统统织出来,宽的窄的,不下二三十斤之多。手巧的姑娘,带儿上还能够织出卍字、寿字、双喜字以及各种各样别具一格富有民族地方色彩的美丽图案来。
稍为长大一些,就开始学绩麻。这是一件需要有极大耐性的细活儿:把长长的苎麻泡湿了,用梳子梳顺,然后平放在一张长凳上,用两个陶制的专用圆鼓墩儿压住两头儿,小姑娘坐在小凳子上,身旁放一个笸箩,抽出一缕缕的麻丝儿来,捻成连绵不断的线坯子,顺次盘放在笸箩里,满了以后,缠成线团儿,攒下几十团儿,再用纺车合股,打成一绺绺的本色线,用草木灰水浸泡后,拿到河边去用清水漂晒几天,直到变成雪白绵软的细线,才晒干收藏起来。手续可谓相当繁复。织麻布、夏布所用的线坯子,西施当年所浣的纱和漂母当年所漂的纱,就是这种东西。一个勤俭的姑娘,十一二三岁的几年时间中,粗的细的居然能够打出三五十斤线来,足够一家人一辈子用的。
瑞春是个十分要强、十分要面子的姑娘,尽管从小娇生惯养,但在为自己备嫁妆这件事情上,却特别上心,并不疏懒。她娘见她这样要强,倒是十分高兴,专为她把镇上一个识文断字、懂规矩识事务、精通各样针黹女红的金银大嫂请到家里来当女教师,除了教瑞春读《女儿经》①、《列女传》②、《女孝经》③、《女论语》④这些孔门闺训之外,更主要的是教给她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之类的三从四德⑤,以便他日当了诰命夫人之后,好去当她如意郎君的贤内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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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女儿经──无编著者姓氏及年代,大约最初出版于明代,后来经过不断的增删订正,有许多不同的版本。
② 列女传──汉刘向撰,分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嬖孽七卷,共记古代妇女事迹一百零四则。
③ 女孝经──唐侯莫陈邈之妻郑氏撰,仿《孝经》格局,共十八章。
④ 女论语──唐女学士宋若莘撰,其妹宋若昭注,共十篇,仿《论语》格局写成。
⑤ 三从四德──封建礼教为妇女规定的道德标准。三从: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指妇德(行为的贞顺)、妇言(说话的分寸)、妇容(容貌的修饰)、妇功(女红的娴熟)。
这位金银大嫂,本是壶镇崇正书院老塾师的独生女,从小聪颖敏慧。也许是在学塾中长大,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小姑娘除了善做针线之外,最爱的就是读书。还不到十六岁,就把老塾师架上的藏书统统读完了。老塾师夸她是个女学士。还说:要是生在明初,无疑是个女秀才⑥,能入尚功局的。为此,老塾师总惦着给她择一位诗书传家、博学多才的女婿,方不负她一肚子的锦绣文章。可是选来选去,一直到了闺女十八岁,还没有选出一位老头子满意认可的佳婿来。就在这一年,老塾师偶感风寒,传入经络,一病不起,夙愿未酬,竟自闭眼仙去,与世长逝了。留下孤儿寡母,靠十个指头苦度光阴。过了两年,日子越发困难起来,经人撮合,由族中长辈作主,嫁给了荣昌当铺少东家赵金银为妻。当时虽在服中,无奈年纪已大,家境也实在无法维持,只好按借吉⑦习俗仓促成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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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女秀才──明初,按照马皇后的提议,识字的女子可以举女秀才,入尚功局。
⑦ 借吉──封建时代,父母死后要服丧三年,不得应考婚娶。但女子在父母服内,因家贫无依等原故,允许出嫁,称为借吉。男子服内,则绝对不许成婚。
她的丈夫赵金银,倒是长得细皮白肉,十指尖尖,不论是性格还是长相,都跟女孩儿相似,却有一样:生平最不爱读书,见了书本儿就脑袋疼,除了鸦片之外,最爱的就是赌钱。女学士从小受过父训,深明大义,懂得三从四德,赵家的婚事,自己虽然觉得不称心,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不从。好在婆家开的是当铺,有的是钱,男人是独子,性格又温和,在女学士面前,俯首帖耳的,比在他父母亲面前还要听话。过门儿以后,夫妻相得,赌场去得也不像以前那样勤了,女学士也就认了命。想不到过门儿以后三五年中,公婆相继去世,赵金银又不善于经营,典当也就渐渐地日见亏空。那一帮赌徒见赵金银当上了东家,手里掌着钱柜子了,就串通好了设下一个活局子,把他骗进了赌场,越赌越输,越输越赌,一夜之间,把一家当铺统统输了进去还嫌不够。第二天,一众赌棍儿揪了赵金银到家来要兑银子,那时候当铺已经亏空,哪里有这许多银子还赌债?金银大嫂无可奈何,不怪丈夫不长进、不学好,反倒说是自己命蹇福薄,守不住家财,流着眼泪把荣昌当铺和两进楼房都倒给了吕敬之,总算还清了赌账,两口子搬到两间平房小屋里,靠金银大嫂做针黹养活着男人。
赵金银经此一役,长了记性,倒是裹足赌场,再也不赌了。怎奈他公子哥儿出身,一应生理全都不会,每天只知道烧烧鸦片烟,坐吃山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吕敬之十分夸奖金银大嫂的贤德淑惠,就把她请到家里来当女教师,又把赵金银安排在绸布庄里帮闲打杂。两口子十分感激吕敬之,也都格外地尽心。赵金银好歹也读过几年书,改邪归正之后,生意上的事情也渐渐地熟手内行起来。
自从金银大嫂来到吕家以后,瑞春待她比亲嫂子还亲,甚至于吕敬之两口子说了不听的话,换了金银大嫂来说,没个不听的。金银大嫂也十分喜欢瑞春的聪明伶俐和要强的性格,恨不得把自己一肚子学问和一手好针线活儿全教给这个女学生。到了瑞春十四岁那年,吕敬之亲为女儿选的四本书都读完了。虽然比不上女学士那样能诗善赋,却也能写会算,粗通文墨。手底下什么宽的窄的带儿,粗的细的线儿,早已经攒下了百十来斤,婆家人口再多也尽够使的了。这时候,吕敬之又为她买进一个俊俏伶俐的一生丫头①叫凤妹的来,三个人连日带夜地赶着绣枕头,做围裙,做“上贺鞋”和“谢媒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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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生丫头──也叫“一生人”,指没有经过转卖的丫头。
缙云风俗:新媳妇儿过了门儿,要给婆家所有的长辈每人各送一双鞋“上贺”,客气而出手的,连平辈的直系亲属如哥哥嫂子等也送。此外,还要给媒人各送一双鞋“谢媒”,以补来回奔走磨穿鞋底儿的意思。这种上贺鞋和谢媒鞋,按规矩都得新媳妇儿亲手做,也是以此显示新娘子手艺高超的意思。一般都是纳聘定亲以后,向婆家和媒人讨了鞋样来,一双一双慢慢儿做,也有人生怕婆家人丁多,纳聘后接着就迎娶,时间紧,做不过来,于是乎有心眼儿的姑娘大都未雨先绸缪,来一个有备而无患,按平常的尺寸大小先做出一批来,等定亲以后鞋样来了,看缺几双再补几双,就轻松多了。
至于新娘子上轿穿的衣服,规矩是定出过门儿的日子以后,临上轿前把裁缝请到家里来赶制的,俗称“赶上轿”,可能是为了更合身更合时令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