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件儿,比如一只箱子配两个枕头,四只方凳配一条被子之类,都尽可能勉强凑成一抬儿。原则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显示出来,尽量增加抬数,以视嫁妆的丰盛。瑞春的嫁妆,积攒多年,应有尽有,再按照这个办法一配抬儿,居然配成了七十二抬儿之多。每只箱子里,还有文章:先放进四千个精选的康熙大铜钱①垫底儿,再装进衣裳去,抬起来,忽扇忽扇的,显得特别沉重。嫁妆经过一村一店,抬箱笼的杠脚就故意颤悠颤悠地颠起来,让人们去猜想箱笼里有多少珍珠宝贝、金银细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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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康熙大铜钱──清代的制钱中,以康熙年间出的一种最光亮周正而厚实,个儿也比较大。
吕敬之一大清早起来就为发嫁妆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配件数,拉清单,定先后,足足忙了多半天,才算安排就绪。午时前,请轿夫杠脚饱餐一顿,稍事歇息之后,未时正,花炮三声,鼓乐前导,嫁妆起杠。
从壶镇到林村,正好是十里路,七十二抬嫁妆,当然不是一抬接着一抬紧挨着的,而是一抬与一抬之间,相隔那么一段路。当时当地,三百六十步算一里,一步相当于一弓②,即五尺,一里地是一百八十丈。如果每隔三十丈抬一抬儿嫁妆,一里地之内不过六抬儿。因此瑞春的七十二抬儿嫁妆,的的确确是头一抬儿已经到了林家,末一抬儿还没有动身,十里路内,抬嫁妆的络绎不绝,这就是被人们所羡慕称道、为婚家所津津乐道的“嫁妆十里红”。
抬嫁妆的每经过一村,村民们就纷纷涌出来,男女老少拥挤着站在路边指指点点地看,小孩子们奔跑着追前赶后地嚷,有那好事的就一抬抬儿地数,从第一抬儿花橱数起,到末一抬儿马桶箱为止──这是当时抬嫁妆的规矩:末一抬儿,必然是马桶箱,数嫁妆的数到马桶箱,就知道后面没有了,不用再等着数了。金漆马桶里面,垫着黄裱纸,放着两个染红了的生鸡蛋,抬马桶箱的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把鸡蛋碰破了。等到嫁妆抬到男家,抬马桶箱的两名杠脚不但赏钱比别的杠脚要加倍付给,坐席的时候,还要请他们坐在上首,以示尊重。
等到最后一抬儿马桶箱过去,沿路数着嫁妆抬儿数的村民们咂着舌头赞叹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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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弓──指丈量土地用的工具,是一个两脚规,两脚之间相距五尺。
“啧啧,好家伙,七十二抬儿呢!真有嫁!”“有嫁”是当地方言,专用来指嫁妆的丰盛富足。
“不对,明明是七十抬儿整数,我数得清清楚楚的。”自己数错了的人,总相信自己对,发誓赌咒要赢东道。等到多数人都证明是他数错了,这才不好意思地搭讪着走开。
“比卢举人家还有嫁,卢家不过才五十抬儿。”
“卢家哪有这么好的木器?桌子椅子都是红木的,还用蚌壳儿镶着花儿!”
“你尽露怯,说些不在行的话!告诉你吧,那叫螺钿(diàn 电)嵌花儿!”懂行的人纠正他说。
“卢家也没有时辰钟!”
“林家的一千两聘金,全买嫁妆恐怕还不够呢!”
村民们望着渐渐远去的嫁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感叹着。他们哪里知道,这七十二抬儿嫁妆,两千两银子都打不住,要是折成大米,足足二十万斤呢!
嫁妆抬到了林家,万子儿鞭炮迎进门去。林国栋亲自指挥,把一件件妆奁在新房里安置下来,内外两间,放得满满堂堂的。厨下用品,单开一间厢房先放着,以供宾客们观赏。箱笼之类,卸杠之后,特别还有一个叫做“开箱”的仪式,当众把大小箱子一齐打开,炫耀一下各种各样金珠翠钿的首饰头面和满箱的皮棉单夹丝绒绫罗妆蟒酒堆①缂丝弹墨②的各式衣服,然后搭进新房里去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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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妆蟒酒堆──“妆”指妆缎,是一种织有花卉图案的缎子;“蟒”指蟒缎;“酒”指酒花儿绸缎;“堆”指堆花儿,是用各色绫缎剪成花枝或各色图案然后拼合堆缝,以代替织绣。
② 缂(k è刻)丝弹墨──“缂丝”也作刻丝,是一种丝织品,花纹似刺绣而平整,近似雕刻;“弹墨”指夹有黑线“纳”成行线或简单图案的装饰。
从壶镜到林村,路虽然不远,但是连装带卸,开箱观光,一通折腾,等到全部嫁妆安置就绪,太阳已经偏西了。前厅后厅以及席棚里面摆出了酒水,林国栋让管事的招呼抬嫁妆的轿夫杠脚们入席。七十二抬儿一百四十四名杠脚,再加上乐师和管事的,不下一百八十多个人,圆的方的,足足坐了二十多桌──按规矩,必须是抬马桶箱的坐上席。这是粗席,黄酒管够,米饭足吃,菜是八大碗,碗碗离不开猪身上。此外,每人还有两个大馒头,两块一寸半见方的半熟猪肉。这也是当时当地的风俗:吃喜酒,都得往家里带馒头肉,名之为带回家去逗孩子。习惯变成规矩以后,为了携带方便,馒头端上来是冷的,肉则是半生半熟的。反正是一人一份儿,谁也不吃,生熟冷热,无关紧要的。
吕家这一边,打发完嫁妆以后,紧接着林家的催妆冠帔花粉又送过来了,合家上下,又为新娘子上花轿而忙碌起来。
从初五日一早发嫁妆起始,瑞春就水米不敢沾牙了。除了鸡蛋之外,别的东西一概不许吃。原因是新娘子不能像新郎那样可以到处走动:下轿以后,一直到闹完房夫妻关门入罗帏,在这一段时间内,只能在房内坐着,上厕所是绝对不允许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据说是吃鸡蛋不但可以耐饥渴,而且可以避免如厕之烦。
初六日一大清早起来,喜娘就忙着给新娘子上头开脸①,梳洗打扮,吊起眼角,描弯眉毛,细匀铅粉,淡施胭脂,深染猩唇,浅点眉心,然后穿上盘尤舞凤朱红袄、山河地理石榴裙②。俗话说:“三分人才七分扮,瘌痢头和尚扮花旦”,果然不错。瑞春本来就有几分姿色,经过这么一打扮,果然是花容月貌,千娇百媚,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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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上头开脸──当时的习俗:少女垂辫,嫁后改梳发髻,新娘子第一次梳发髻,称为“上头”;出嫁前用线绞去验上和鬓角的汗毛,描画眉毛,称为“开脸”。
② 山河地理石榴裙──绣有金线水纹图案的大红色裙子。
喜娘金银大嫂的- 身打扮,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红缎子衣裤红围裙,脚下红绣鞋,头上红绢花,再加上脸上的红胭脂、手上的红罗怕,除了手腕上的银镯子之外,浑身上下就像一团火炭相似。
四个小伴娘,穿着一色儿的衣裙,戴着一色儿的枫藤镯和金耳环,油松大辫子梳得油光水滑紥着红头绳,簪着小绒花儿,脸上薄薄地施一层脂粉,美而不妖,丽而不艳,格外显出少女独有的那份儿丰姿异彩来。尤其是翠莲,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滴溜乱转,衬着胖乎乎的鸭蛋脸儿,细细的糯米牙儿,长长的眼睫毛儿;乐起来,小嘴儿一抿,跟银铃儿相似;两个梨涡生颊,一朵红云盖脸,更显得聪明绝世,伶俐非凡。跟新娘子比较起来,一个像瓷观音,一个像活龙女;一个端庄静默,一个活蹦乱跳;一个是红粉佳人,一个是丽质天生,一个如出水芙蓉,一个如带雨梨花;一个面如满月,福厚寿长无比,一个眼如流星,富贵荣华无双。谁高谁低,众人意见不一,各人看法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难于强求一致。
正午时分,外院儿的粗席请轿夫、杠脚、打杂人等,内院儿的细席则请媒人、礼生、亲友、贺客。此外单有一席,设在瑞春房内,由四个小伴娘陪着喜娘随意用饭──新娘子当然只是陪坐而已。席间,金银大嫂又细细地叮嘱几个小伴娘一番:见了不同的贺客应该怎么说话,忌讳些什么,遇到某种特殊的场面应该怎样对付等等。等到席散,已经是午末未初。吕敬之两口子急急忙忙奔进房来,通知说乾方媒人已经押着花轿来到了,看还有什么没准备妥当的。喜娘回说一切停当。吕敬之在房内转了一圈儿,看了看确实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这才又回到前厅去陪媒人说话儿待茶。
瑞春娘看着小丫头撤下席去,端上茶水来,也就在床沿上挨着瑞春坐下,拉着女儿的手上下端详了半天。本想再叮嘱几句的,可又不知道从那里说起是好。母女二人,手拉着手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各人都有一腔心事,满腹离愁,却又都是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默默无言地相对静坐了半天儿,不觉都流下眼泪来了。
当地风俗,女儿临上轿前一天,要跟做娘的一个被窝儿里睡一宿,许许多多不能当着第三者说的话,还有一些大白天不好启齿的话,做娘的都要一五一十细细地说给女儿听。其中主要是传授做媳妇儿的经验,诸如怎样孝敬公婆,如何伺候丈夫,怎样和妯娌小姑相处,如何对待下人、邻居之类,其次,还要传授一些洞房花烛夜中的注意事项以及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变故如何处置等等。总之,自己出嫁的时候母亲怎样对自己说的,这会儿又原封不动地照搬给自己的女儿。反正这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和办法,是不是行之有效,那就不知道了。
到了下半夜,这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官话”说完了,接着就说些私房话。还是那几个题目,还是那些内容,说着说着,也许会跟上半夜说的话正好是猴儿吃麻花──满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