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众多,洞房虽然大,也站不下这许多人,因此只能前客让后客,一拨儿顶一拨儿。先是长辈们进来应个景儿。老塾师的身份,一是族中长辈,二是乾方媒人,三又是林炳的启蒙老师,当然不比一般。刚才在席上酒后任性,有失检点,说了些不三不四不中听的话,过后自己也颇感后悔。进得房来,为了挽回影响,赶忙又摆出一副年高有德的长者姿态来,一字一板地说:
“林炳瑞春,新婚燕尔,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日后夫妻恩爱,同心同德,百年偕老,子孙满堂,自不消说。但愿你们婚后更加奋发努力,克勤克俭,后生可畏,鹏程万里,前景广阔,无可限量,若能博个一官半职,报效朝廷,封妻荫子,荣耀乡里,也好叫你祖父含笑泉下。老夫不才,无以为赠,有《洞房即景》一首,为新人贺,并祈诸位贤淑教正。诗曰:
佳人俯首倚妆台,佩剑檀郎①画眉来。
咏絮名姝②推淑德,乘龙快婿负奇才。
同心绣带今宵结,并蒂莲花此日开。
妹是娇羞哥已醉,分明刘阮到天台③。村翁学雅,信口雌黄。见笑,见笑!“说罢拱一拱手。新郎新娘欠身答礼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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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檀郎──潘安是美男子的标准偶像,潘安小字“檀奴”,因此旧诗词中常用作妇女对情人的爱称。
② 咏絮名姝(shū书 )──《晋书·列女传》中的一个故事:谢道韫是个聪明而有文才的女子。有一次下大雪,叔父问“像什么”,一个堂房兄弟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因此后世以“咏絮名姝”指有文才的女子。
③ 刘阮到天台(t āi 胎)──《西厢》名句。刘阮指刘晨、阮肇,汉代人。传说他们在浙江天台山采药,在溪边遇见两个仙女,留住山中半年,回到家中,已经过了七世。
这种场合,本是吕久湘大显身手的地方,可是有自己的女儿在场,不便胡言乱语,不过既然已经进房来了,不说几句又不行。等老学究把赠诗念完了,这才一本正经地说:
“老学究满腹诗书,出口成章。即景生情,赋诗一首相赠,洛阳纸贵,千金难买。我是个大老祖,不通文墨,只会做买卖,打算盘。讲起生意经来也许头头是道,要我赋诗填词,简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如今是撵着鸭子上架,逼到这个份儿上了:既然老学究在前边领的路,谁敢不跟着走?没办法,也只好胡诌四句相赠。怕只怕东施效颦,不登大雅之堂,贻笑方家倒是小事,要是笑掉了哪位的大牙,可别怪我。诗曰:
大旱三年逢甘雨,温柔乡中遇故知;
今宵洞房花烛夜,恰是金榜题名时。献丑,献丑!莫怪,莫怪!”说完,也拱了拱手,退到一边去了。
吕久湘的四句歪诗,没韵没辙,比起老学究那韵脚整齐对仗工整的的七律来,只能算是顺口溜,不过却是明白易懂,雅俗共赏,不像律诗那样听不清道不明,还用了许多典故。穷乡僻壤,读书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能懂诗做诗的,就更少了。多数人都像鸭子听天雷似的,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难解个中奥妙。倒是吕久湘的四句,人人明白,个个听懂,大家哄笑了一阵。那认识吕久湘的,都惦着听他讲个逗乐的笑话,引新娘子笑一笑,也叫大家乐一乐。如今见他敷衍了事,哪里肯依?大声叫着非要他讲个笑话把新娘子逗笑了不结。吕久湘一看不是路,连忙用胳膊肘捅捅吕慎之,悄悄儿地说:
“孩子们要闹房,你我这些老骨头在这里倒碍事,不如到后院儿看牌去,让他们在这里闹吧。再要不走,一会儿准会连你也不放过哩!”说着,跟几个有辈份的使了个眼色,给大家道了失陪,一个个都撤了。大家拦了一阵儿,见拦不住,也只好作罢。
长辈们走了以后,又进来几个小伙子和中年妇女。这种场合,大姑娘一般地总是露一露头就撤退,一听有人撒村,脸一红,就跑了。大家见长辈们退了位,新房里顿时活跃起来。刘耀先以有几分歪才出名,性子也急,见长胡子的都走了,第一个跳起来笑着说:
“老学究开的头好得很!咱们每人给新夫妇赠一首诗词相贺,聊表寸心。我这里先赠一首《卜算子》,新官人新嫂嫂同请听:
牵手入罗帷,被底看伊窘(此处音君上声j ǔn )。
揉遍纤肌抱入怀,一夜千遍吻。
辗转怕人知,敛眉含笑忍,
春风初度玉门关,汗湿鸳鸯枕。我的砖头抛出来了,哪位怀有美玉,也请快快拿将出来献与新人,公诸同好!”
林炳兄弟都是学武的生员,朋侪之中大都只是粗通文墨,能够即景赋诗填词的人并不多。刘耀先多少有点儿歪才,能诌几句,剩下的就只能张飞拿耗子──大眼瞪小眼了。高良久刚学了几天对对子就弃文练武,离诗词之道相去还远,这会儿见刘耀先出了风头,也不觉技痒,跃跃欲试,可是咿唔多时,又凑不成句。想想还是对对子拿手,勉强凑成了一联儿,见没人答茬儿,赶紧嚷着说:
“我也来凑个热闹!我肚子里墨水儿不多,勉强凑成了一联儿,送给新人作贺。请听上联儿是:
二木一左一右,合成一个林字:
左边的相搂要香香,右边的相偎递口口。
下联儿是:
两口一上一下,合成一个吕字:
上面的口称俏妹妹,下面的口叫好哥哥。耀先兄抛的如果是砖头的话,那我这简直就是破瓦片了。还是那句话:哪位怀有美玉,快快献将出来,大家奇文共欣赏!”
他们几个一咬文嚼字,弄得那些不喜欢舞文弄墨的俗子凡夫们兴趣索然。高良久念完对子,再也没人往下接,冷了半天场,早有那炮筒子大声地嚷起来了:
“谁出的这个馊主意?闹房嘛,偏要念什么贺诗!咱们这些粗人,都是倒吊起来也吐不出半两墨水来的主儿,装什么文雅呀!快把这酸溜溜的劳什子蠲了吧!”
大家也都觉着闹房闹得冷冷清清的,没什么意思,一致主张换换花样。两个中年妇女应声而出:一个是林村街上豆腐房的老板娘,三十多岁年纪,擦着一脸廉价的胭脂铅丹,年轻的时候是个出名风流的大美人儿,直到如今,“豆腐西施”的浑名儿还是叫得响当当的;另一个是老神童的儿媳妇──小巫婆灵姑姐,两条仙鹤腿特别长,走起路来像鹭鸶一样,也得了一个浑名儿,人称“高脚灯台”。大伙儿见是这两员女将杀出阵来,知道准有一场好戏在后头,都瞪圆了眼睛细看下文。“高脚灯台”让金银大嫂把新郎新娘刚才卸下来的衣帽凤冠取出来,自己戴上红缨暖帽装新郎官,让“豆腐西施”戴上凤冠装新娘子,当众表演新郎戏新娘。有话在先:新郎新娘要是笑了,就得当众喝一杯交杯酒,还得拿出花生果子来当彩头。
这两位,一个是母夜叉转世,一位是罗刹女投胎,脸皮比城墙的拐角还厚,嘴巴比朝天的夜壶更敞,什么神态学不出来?什么言语讲不出来?端一张凳子,“豆腐西施”在屋当中一坐,“高脚灯台”先在左边一揖到地,唱了- 个肥喏,怪声怪气儿地叫了一声:“娘子!”满屋子的人全都乐了,林炳也笑个不住。瑞春死命咬住了下嘴唇,总算没有笑出声儿来。“豆腐西施”故意转过脸去,“高脚灯台”又走到右边去再施一礼,嘴里情绵绵意切切地叫了一声:“瑞春!好妹妹,我的俏心肝儿,想煞哥哥也!”这一声叫不打紧,- 屋子人笑了个涕泪交流。瑞春再也忍耐不住,“噗哧”一声也笑出声儿来,赶紧拿手绢儿按住嘴,已经来不及了,一屋子人全都鼓掌喝起彩来。
接着两位演员又表演了一场“小两口儿逗趣儿”,连说带做,手脚不闲。瑞春憋了半天,一旦笑开了头儿,再也抑制不住,虽然拿手绢儿捂着,“格格”之声仍朗朗可闻。这场新奇的赌博,就这样以新娘的欢笑而宣布胜利告终。
两员女将,一位斟满了一杯酒,端在手里,先叫林炳喝一口,再叫瑞春喝一口;一位捏一块鸡蛋糕,也先叫新郎咬一口,再叫新娘咬一口。一屋子人笑着,叫着,沸腾了起来。一盏酒一递一口,来回交杯。林炳机灵,一口把剩酒喝干,罚酒才算喝完。喜娘拿出一笸箩花生来做彩头,把衣帽凤冠收了回去。
一场好戏完了,大家正想另换题目再闹,林国栋、吕敬之、老学究、吕慎之等两造婚亲媒妁以及陈公公、陈姥姥、吕进财、吕长生、吕久湘和大先生等体面贵客鱼贯而入,新郎新娘起身迎接。林国栋拱手谢客,声称天色已交三鼓,大家辛苦了一天,应当休息了。贺客们都很知趣,知道这是主人下的逐客令,纷纷离座,一边说着吉利好彩的拜年话,一边拱手作揖,告辞而去。陈姥姥乘空为新夫妇铺好了被窝儿,撒上了枣子、花生、桂圆、莲子,这才放下罗帐,道了安宁,也和贵客们一起离开了洞房。新郎新娘送到门口,金银大嫂把新夫妇推进门去,拽上了房门。结婚大典,到此就算告一段落,另外还有许多节目,就要到第二天和第三天接着再表演了。
瑞春等客人们都走了,这才回到梳妆台前坐下。自从送进洞房来以后,出了刚才的开怀一笑,她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这会儿没客人了,才抬起头来,看看新房的布置陈设。刚瞟了一眼,看了看床帐,心里就觉着老大的不乐意。暗想:“我爹妈破着上千的银子给我办了这一堂漂亮齐整的嫁妆,家具不是红木镶螺钿的,就是乌木雕细花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