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虎,你看行不?”
大虎是二虎的哥哥,整比二虎大一轮儿,忙时在家种田割稻,过了忙季,大半年时间都是挑着担子串乡村走城镇,替人补锅修锁打铜壶,能说附近几个县的乡谈土语,是个心灵手巧的小炉匠,却又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实心人。这会儿他正蹲在地上跟二虎说话,听见立本问到他头上,赶紧站起身来对立本和林国梁两个人说:
“怎么办都行,立本叔瞧着合适就合适,用不着问我。我们一来不是吴石宕人,二来跟林家一向没什么来往瓜葛,更谈不上有什么冤仇。刚才我问过我兄弟了,他说他是从坑沿抄小路回来路过林家后院儿,听见里面有响动,才进去劝架的,没想到也挨了一枪,把大腿骨打断了,伤得还真不轻。眼下第一要紧的是得把伤治好。我先把人抬回去,紧着请大夫治伤,有什么事情,随传随到。我担保,行不行?”
林国梁瞟了林炳一眼,见林炳微微地摆了摆脑袋,就似笑不笑地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来对大虎摇了摇头说:
“这个我可作不了主。刚才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有关案情的是非曲直,我们当地方的一概不管,一应两造的当事人,都得等明天太爷来了当堂发落。你要把二虎抬回去治伤,等明天太爷到了你自己堂上求去吧,我们当地方的,问不了人命案子,却有看管候审人犯的职责和权限。放他走了,我们可担不起这干系。别说二虎不能走,就是跑了的本忠,我这里还想请立本师先送过来呢!”
大虎是个老实人,听林国梁打这一番官腔,瞪直了眼睛,答不上话来了。立本听那话音儿,骨子里明明是向着林炳的,可表面上说的又都是不分远近的公平话。立本是个讲道理守信用的人,别人一拿“理”字来卡他,就好像孙悟空戴上了金刚箍,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了。林国梁和立本上下年纪,两村相隔得又不远,四十多年来,对立本的为人处世脾性爱好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深知他的致命弱点正在于十分讲理、十分守信用这一点上,所以就专一投其所好,处处用“理”字来卡他,叫他自己封住自己的嘴,这也就是为什么林国梁这样客气,一定要会同他一起去查看现场、一起来写禀帖的原因。立本当下听了大虎和林国粱的一答一对,反倒来劝大虎说:
“还没有报官,大老爷没来验过尸问过话,怎么好先回家去?少不得都得在这里听信儿候审。这会儿马上着人赶进城去报案,天明三十五①,能过胪膛、靖岳②,脚底下快的,还能赶上太爷坐早堂。左不过这一两天之内,大老爷准会下乡来的,就对付着先忍上这一两天吧!”回头又对林国梁说:“本忠和本良一起出来,到这会儿我也没有见到他,叫我上哪儿找他去?等我回家看看,他要是在家里,少不了也要把他送过来交给地方上看管的。”转身又吩咐本厚:“你赶紧跑一趟马店,把马大夫请到这里来,先给二虎和本良瞧瞧伤口,看碍事不。回头再把大夫请到家里去待茶,我在家里等他。”又告诉大虎:“你就先留在这里照顾着点儿二虎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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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天明三十五──本是脚行的行话,指到天明的时候已经走出三十五里路了,即半夜里动身的意思。
② 胪膛、靖岳──从壶镇到县城约六十里路,在约三十里的中途,有两个相距不远的镇店,地名叫胪膛、靖岳,是旅客打尖儿的地方,有比较多的饭店和吃食摊。
本厚听说叫他去请大夫,答应了一声,提起腿来就一溜烟儿地跑出门去了。
大虎见立本也如此说,当然无可奈何。可是院子里乱糟糟的,又没遮没盖,深秋的夜里露水大,早就把衣服都打湿了。受了伤的人,总不能老在地上躺着呀!就又问立本说:
“露水下来了,地上怪潮的,总不能就坐在露天地儿里等天亮吧?”
立本还没有答话,林国梁赶紧抢着说:
“那个当然!那个当然!叫他们赶紧腾出一间房间来,进屋歇着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一脸不相信的神气:“要说本忠从这里跑了,当然是先回家去的。立本师硬说没见着,那么请问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事情,半夜里跑了来的呢?”
立本略为思索了一下说:
“我说本忠没回家,国梁哥不相信,就请自己去看好了。要是有人在家里,不怕你锁了来拿了来!说实在的,我还疑心有人把他给关进了什么地方去了呢!要问我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事情赶了来的,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本良他们到这里来讨牛,我在家里等他们,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倒等来了几声枪响,我能不带上几个人来看看动静?”
林国梁眨巴眨巴眼睛,眼珠子滴溜一转,伸手从兵器架上拔下那最后一支松明来,招呼着老学究和立本说:
“本忠的事情,先放一放再说吧!这会儿,得紧着先去查看现场。写完禀帖,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商量呢。”说着,就在前面带路。
立本示意一起来的吴石宕人在原地等一等,就和老学究并排走着,林炳和几个从人跟在后面。
现场上,林国梁和林炳两个早就已经转过一圈儿了,这会儿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看过院子里,接着一起进了牛栏。林国栋就在牛栏门里躺着。揭开单子,只见他头冲外脚朝里,蜷着身子,两手捧着脑袋,血就从手指头缝儿中间渗出来,凝成了黑糊糊的一片。旁边有一块半截儿砖,林国梁说是凶器,捡起来,交给从人拿着,等县太爷来了,要连同扁担、四齿儿、宝剑这些东西一同呈验的。看完牛栏,又到前院儿林焕的卧房里看了看他的伤势,就一齐到客厅上来,立等老学究写禀帖。
禀帖是按照林国梁的意思写的,只写上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什么人到了什么人的家里、双方各用什么家伙格斗、死了什么人、伤了什么人这几项;至于格斗原因,则因双方各执一词,无法确断,现除在逃一名外,已传齐双方人犯、苦主、见证人等,专候大老爷亲临验尸、审问、发落等语。林国梁看了一遍,又递给林炳和立本都看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村正和乡约这才画了押。
接着商量应该叫谁去报案,双方都说来旺儿进过几次城,门路熟,口齿也伶俐,就把他叫来,林国梁当面交代了几句,林炳又给了他二百文钱买吃食,吩咐他等到太爷鸣锣出衙了,就赶紧抄小路赶回来报个确信儿,家里好作迎接的准备。
来旺儿连灯笼也不点,接过禀帖和铜饯来揣进怀里,出了门儿飞也似地去了。
第十九回
假悲真乐,丧门星安排大喜事
鸡吵鹅斗,赛神仙扳倒老学究
立本走了以后,林炳把老学究和林国梁请到客厅里,商量一下明天怎样接官,怎样招供,怎样治丧这些马上就要办的事情。
林国梁是个山村的小村正,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一辈子也没见过县太爷是个什么样子。凭着他的机灵劲儿,学会了一套见什么佛念什么经的处世本领,在地方上人缘儿居然混得不错。村子里有些鸡吵鹅斗的争执,凭着他办事多年的经验,倒是能够拨弄得滴溜乱转,排解得皆大欢喜。但是再要往上走一步,官场上的事情,却从来也没有挤进去过。老学究呢,年轻的时候,提过考篮,经过几次县考院考,见过主考学台;后来中了秀才进了学,每年春秋二季丁祭①的时候,几十里路巴巴儿地赶了去,夤缘也见过几次县太爷,有一次居然还说上了几句话,仅此而已。因此他年纪虽然一大把了,官场上的事情,却也不见得比林国梁和林炳知道得多。三个人商量了半天儿,无非是公服出接,烟茶款待,好吃好喝,多陪小心这几条对策。林炳当了几天壶镇团防局总办,倒是知道现任的缙云县正堂金太爷是一位京官谪贬的旗籍官员,架子排场特别大,生怕接待不周,得罪了太爷,往后官司上的事情就不好说话了,因此心里总捏着一把汗。但是大家对这位太爷的脾性喜恶一点儿也不摸底,除了在吃喝上多讲究一些之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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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丁祭──旧时学府里在每年二月、八月的头一个丁日在孔庙里举行一次祭祀,叫做丁祭。凡是考取了秀才的,都有资格参加。
说到丧事上头,一位村正,一位乡约,五七十岁年纪了,谁不是经得多见得广,闭上眼睛也能说出一大篇条条道道儿来?别看他们对阳间的官面儿上不怎么熟识,独独对于阴曹地府的规矩,却比自己家里的事情还要清楚得多呢。
死人这件事情,本来是只要有人的地方都避免不了的。但正因为人和人之间,有种族的差别,有地位的不同,于是乎在对待死人这件事情上,也就有了各种各样不同的殡葬办法,更有许许多多千奇百怪莫名其妙的讲究。
人死了,有埋在地里的,有扔进水里的,有用火烧了的,有拖到森林里喂野兽的,有放在塔顶上任凭鸟雀啄食的,甚至肢解剁碎以后放在山头喂鸟的。用庄子的一句话来说,叫做“在上为乌鸢(yuān 渊)食,在下为蝼螘食”①,反正叫谁吃了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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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是《庄子·列御寇》里的一句话。乌即乌鸦;鸢即鹞鹰,又称老雕;蝼即蝼蛄;螘是蚁的古字,即蚂蚁。意思是:人死了,不是被天上的乌鸦、老雕吃掉,就是被地下的蝼蛄、蚂蚁吃掉。
中国自古以来讲究人死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