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晦暗的记忆又在脑海里奔驰,他想起那年午后爹在他胸前残忍砍下的那一刀、想起那天夜里爹将奄奄一息的他丢弃在竹林后露出的解脱笑颜、想起师父救活他后对他严格无情的教导。
亲爹将他当成孽种而杀了他,一个陌生人为了私心而救了他,无论是生是死,都不是他能选择,他的一生没有欢乐与幸福,只有不堪的回忆与被安排好的未来。
痛楚、哀伤、憎恨、怨尤……种种情绪在心里交错感染,煎熬着他冰封却脆弱的心,让他无法再保持冷静。
“怎么会呢?你的紫眸很美啊,我最喜爱的就是紫色了,可惜我的肤色不够雪白,穿起紫衣总是不相衬,所以往往作罢,可如果眼眸变成紫色的,每日照镜子都能瞧见,那有多好,穿上紫衣也一定抢眼多了。”
闻言,褚恨天立即冷哼。
多么可笑的一段话,一听就明白她对世俗不了解,从没被人伤害过。
也对,她置身事外,自然不曾体会他所受过的伤害,当然也不懂得他的伤悲与自厌。
“汉人,眼眸该是黑色的,若不是,便是孽种,别用你的无知看待这世界,你永远不会懂得我的伤痛!”若不是这双眼,他也会有个幸福的家庭、疼他的爹娘,而不是天天以黑纱遮面,只为了保全残存的自尊。
说着说着,褚恨天竟不知不觉的将心情低哮而出。
孽种,他永远记得他的亲爹是这么喊他的,更忘不了他的娘亲是因这双眼自缢而死。
就因这双紫眸,他成了爹眼中的孽种,成了不容于世的怪物。
“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没有人规定汉人的眼眸一定得是黑色的啊!”毛頵儿觉得自己的头已经够晕了,被他这么一吼,更是难受得想要昏厥。
“你懂什么!”他紧握拳头再度怒吼。那嘶哑的怒吼,盛满了悲愤与难堪,道尽他一生沧桑。
只可惜毛頵儿不懂那份沧桑,只觉得自己浑身难过得要死,尤其是自己的左手腕,好痛啊!
搞什么,她不是死了吗?怎么还会觉得痛呢?爹爹呢?他跑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见了。
“你不懂人话有多伤人,也不懂与其他人不相同是多么的孤独,人言可畏,你可明白?”
耳边,褚恨天继续咆哮,那中气十足的咆哮震得她不只耳痛、头也痛,加上左手腕的疼痛,qi书网-奇书一串不舒服的呻吟旋即自苍白的唇角逸出。
难受得皱起眉心,她气若游丝的向他告饶,希望他别再这么没完没了的大吼大叫。
“我拜托你别吼了好不好?我好……好难过啊。”忍不住脑袋里快速旋转的晕眩,她紧闭上眼睛,重重的喘了好几口气,过了一会儿,才又无力的开口。“就算有很多人不喜欢你,可……可只要你心爱的人喜爱你就好了,你何必……何必如此介意呢?”
“心爱的人……”紫眸闪过一丝凄楚,褚恨天瞬间大笑。“就算我心爱又如何?没有人会喜欢上我这个孽种!”
就算他心爱又如何,在爹的眼里,他永远只是个拥有紫眸的孽种。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爹对他憎恨无情的挥杀,连自己的爹都这样对他,他怎还能奢望有人会喜欢他?他怎能!
“我喜欢啊。”毛頵儿想也不想便反驳他的话。
“你!”天真无邪的话语就像颗巨石,瞬间狠狠的撞上了褚恨天没有防备的心房。
她……她说什么?她喜欢?喜欢他?!
“你的眼睛……我很喜欢啊,而你的长相也很俊,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孽种?”她掀起沈重的眼皮,想再看一眼那让她着迷的紫眸,然而脑子的晕眩却让她的世界开始旋转,触目所及,每样东西全变得歪七扭八,还不停绕着她打转。
腹间瞬间冲上一股作恶的晕眩感,她极不舒服的连忙将眼闭上,不敢再注视旋转的世界。
不是他听错,她真的这么说!
一股排山倒海的惊讶与惊喜在心里快速旋转冲撞,在他的心海里激荡出一股渴盼的浪花——长相怪异如他,只有被人嫌弃的分,从没有人喜欢过他,而她竟然说喜欢他?!她说的可是真的?她真的一点也不嫌他长相怪异,而且喜欢这样的他?
抓住她瘦削的肩膀,他激动的要得到证明。“你再说一次!”
被他这么一拉扯,左手腕的疼痛瞬间加剧,抵不过那椎心刺骨的疼痛,她闷哼一声,用力咬唇合上双眼。
好疼……真的好疼啊。
毛頵儿在心里大声尖叫,可嘴里吐出来的却是急促微弱的喘气和痛苦的呻吟声。
褚恨天发现这一点,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清秀的脸蛋上失去灵动的表情,布满了痛苦的线条与难受的冷汗,一看就知道她承受着巨大的疼痛。
一股柔软的感情蓦然自心底深处涌出,让他觉得自己好可恶,同时对她起了一股不忍之心。
答案他迟早会知道的,何必急于在她伤重的时刻逼问她呢?虽然他承认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扶起她,他将掌心凑到她面前。“张嘴。”
“嗯……”她呻吟着,不敢睁开昏沉的眼。
“张嘴,吃药。”见她没将嘴张开,他把话重复一遍,不过这次多了解释。
铺天盖地的疼痛让她以为自己就要死去,整颗心只祈求这股痛能够消失。一听见他要喂药,她渴盼地问:“这药……止疼吗?”
“对。”
握住水杯,她乖乖的将水饮下,把药丸一口气吞了下去,然后温驯的任由褚恨天将自己放回床上。
药很快就发挥作用,虽然左手腕依旧疼痛,但与之前相较,已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紧绷的身子终于逐渐放松,意识也像是被人装了大石,缓缓的朝一片黑暗的世界沈去。
疼痛愈来愈远……
见她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褚恨天才起身将手中的杯子放到身后的桌上。
伫立在床畔,他凝望着那张苍白的清秀小脸,喃喃自语:“我可以相信你说的话吗?”
第三章
“姑娘请开门,我给你送饭来了。”皎月楼外,一名婢女一手端着餐盘,一手轻敲门板,可许久不见回应,因此心里起了狐疑,而一旁守门的守卫也察觉事情不对劲,于是立刻把门推开。
“姑娘你还没醒吗?”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房内,扬声唤人,可回应他们的依旧是一片静默。
婢女心慌起来,急忙忙将餐盘放在外厅的桌上,然后迅速奔入内厅,一见床榻上空无一人,立刻放声大叫——
“人不见了!”
接获消息的杨钊,立刻到褚恨天身前负荆请罪。
“爷,那女孩儿,不见了。”
做帐的大手不受影响,挥毫快速的在帐簿上写下一行行帐目,未几,一本整理过的帐册已迅速完成。
收笔,褚恨天抬首看向杨钊,冷声问:“你们怎么办事的?”
“属下该死。”不辩解,杨钊直接领过。
“连个女孩儿都能看不见,若她是个刺客,你可知当夜府里会死多少人?”
杨钊闻言,没敢说话,但沉重的呼吸声却泄漏他惊慌的心情。
他曾猜测那女孩儿或许不简单,于是派人守在她房外,可他没料到她竟会趁两卫交接时从窗口偷跑,且一路都不曾被人发现。
还好总管回报,府里没有任何财物或人力上的损失。
“今日起,加强夜间守备,若这事再犯,加倍连坐惩处!”坐在紫檀玄武椅上,褚恨天依旧是以黑纱覆面,身着黑衣黑鞋。
“是!”杨钊叩头领命。
“交代下去,备好马车,一刻钟后,我要到紫竹林去。”收起帐本,褚恨天从书案下抽出一本颇有分量的书籍,旋即起身走出书房。
“是。”杨钊迅速起身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才敢问:“爷,是否要将那女孩儿追回?”
疾风般的脚步似乎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清冷的嗓音随即落下,让杨钊错失确认的机会,“待会儿吩咐总管,叫他让蓝棠带一名丫头到东苑颐心斋帮忙,顺便到附近药房抓几帖补血养气的药,照三餐端到颐心斋。”
杨钊本想问颐心斋何时住了人?又是谁要补身子?可从自家主子比往昔还要冷上几分的声音来判断,自家主子今早心情似乎不佳,于是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是。”
紫竹林内。
“这是你要的书。”褚恨天将书放到桌上。
“呵呵,总算给我拿到了,太好了。”石桌前,坐着一名白发苍苍、脸上布满皱纹的和蔼老婆婆,当她见到那熟悉的药书,立即欢欣大笑,只可惜她的嗓音太过粗糙,笑声听起来像是砂石滚地的声音,很是磨耳。
没心情分享她的喜悦,褚恨天说出此次前来的目的。“一物换一物,我依约帮你拿回药书,你呢?”
抱着药书的老婆婆,也就是六十年前,凭着一身好医术在江湖名噪一时的竹碧水,笑得乐不可支。
想当年她嫁入钱家,本以为觅得良缘,没想到却是嫁错负心汉,不但被那狠心郎甜言蜜语骗走了她竹家家传多年的配药秘书,还被强灌了毒药,毁了她美妙的声音,差点让她命丧黄泉。
当时她恨极,多想将那负心汉千刀万剐,可无奈身染剧毒,力不从心,待她解完体内毒素已是三年后的事。之后,她跑遍大江南北,四处打探那负心汉和药书的消息,可那负心汉和药书就像自人间蒸发似的,再也没有消息。
几十年寻觅无获,本以为复仇无望,没想到一次因缘际会之下竟让她得到一张药帖的誊本,而那药帖内容无巧不巧正是出自她竹家智慧,她循线追查,追到邺阳城,后来经过一番调查,她才明白当年狠心郎得到药书后,立刻改名换姓,搬迁到邺阳城做起药材生意,还将药书当作传家宝,连传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