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知悉北军主帅为安东大都护兼范阳卢川节度使、转运使及方州刺史卢信义时,是云州军开拔
的第二天。
这次北疆大战的统帅迟迟未能定下,一直到到调兵令抵达的第三天,云州军动身的第二天,才接到
第二封飞马传诏的圣旨。
接完圣旨之后,陈晏亲自驱马去送出传旨宦官一段,折返之后,他告诉谢辞:“是蔺国舅一力举荐的。"
蔺国舅这个在灵州案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嫌疑人物,谢辞眼睑霍地抬了起来。
还有顾莞、秦瑛,张青郑应陈珞等人,大家都抬眼,不禁对视。
陈晏呼了一口气,小心把圣旨卷起,双手呈于打开的一个楠木长匣之内,近卫小心阖上,恭恭敬敬退后去将其收起来了,陈晏说:“别想太多,咱们先奔赴卢安与大军集结。”
目前,一切都言之过早。
先完成集结再说其他。
陈晏留下了一万守军在云州,点齐其余的三万二千步骑精兵,在二月二十一奔赴卢安完成北军大集结。
今年春季雨水不多,融雪之后只稀稀落落下过几点小雨,大太阳一出来,地面很快就干透了。
旌旗招展,嘚嘚马蹄卷起漫漫尘土。谢辞在这里,正式开启了他的军旅生涯。
战马披甲,沉甸甸的明光重铠披挂在身上,雷鸣般的马蹄声及军靴落地声让整个地皮都震颤了起来。
他人生中的第一仗,甚至比他心理预期的,还要来得更早一些。途径朔州南界的时候,他们和刻意稍稍放缓速度的秦显灵州军汇合了。
大家都很高兴。
陈晏低头有些难堪,但情绪很快就在秦显的拥抱拍背以及大笑声中消弭了,陈晏也大力回拥,露出激动的笑脸。
之后一路直奔东去。
他们距离卢安已经很近了,大概只剩下一百多里,两天就到了。
然就在当天午后,大军行进的滚滚烟尘中,前方哨骑突然吹起尖锐哨声,紧接着牛号长号呜呜吹响,前方冲过来一骑带血快马,马上兵甲穿戴的是大魏祈州军服。
祈州关突然被北戎骑兵发起突袭猛攻,祈州守军浴血奋战,这是来紧急求援的。
秦显眉心一皱,驱
马行至大军最前方。他站定远眺良久,嗅了嗅风中隐约带来的硝烟味道,谢辞附耳和顾莞说了两句,顾莞赶紧打马上来,“阿辞说,有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很浓。”
秦显和陈晏对视一眼,两人不过权衡片刻,当即下令,左军变前军,急行军奔援祈州!抛下所有辎重,行军速度一下就快了起来了。
然后在他们接下来的两天,一连接到卢安传达的紧急军令三封。北戎四十万铁骑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加快速度,原来看似还有些三三两两的北戎十八部骑兵陡然汇成三股,赶在大魏北军集结完成之前,急行军一天时间急驰三百里,重攻了大魏北境线的祈州和野狐岭两点。
秦显陈晏率军赶至祈州的时候,战事正白热化,滚滚的硝烟和遍地猩红,两人顾不上说半句废话,立即率军冲上去。
嘚嘚的马蹄,谢辞手中长柄湛金大刀一记横扫,几名北戎骑兵当即飞起,热血喷洒一地他一头一脸。
一后脊的热汗,脉管中的血液霎时仿佛沸腾起来一般。谢辞顿了不过一瞬,立即率本部营兵冲了上去。
癸卯年的第一场大战,一开始就白热化,足足胶着了半个月,最后迂回进攻未能得手的北戎王呼延德,因为天气下令缓缓后撤。
大魏北境线,暂时恢复平静。
预期中大军集结誓师,在已经打了一场大仗之后,终于姗姗来迟。
秦显陈晏苏桢寇文韶带着他们麾下的大小将领,快步进了祈州大营,因为战事的原因,暂改祈州为战事总指挥部。
目前的主帅行辕、皇子行驾、督军、粮草总备指挥官等等俱在祈州城之内。
秦显陈晏他们到了时候,所有人已经济济一堂,就差他们了。
等他们也站定,等待多时的宣旨太监展开明黄飞龙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继宗祧业已四十二载,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心为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
寂静的大校场,只闻风声和宦官尖高的嗓音,"……今外虏觊我泱泱天.朝,虎视已久,欲侵我北边之境,今授安东大都护兼范阳卢川节度使、转运使及方州刺史卢信义为三军大统帅,节掌一应规令符节,抵御来犯之敌寇,不得有误。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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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符是两虎形铸铁,一剖为二,平日里,左半为北军统帅所持,另一半为朝廷所有,只有在大军集结出征之际方会合二为一。
卢信义接过了那两枚乌黑锃亮的虎符,宦官退后,他站起身,卢信义一身黑色锁子连环重甲身披鲜红帅氅,手持虎符,转过身来。
台上台下,除去两位名义副帅及督军的皇子,诸将立即跪地俯首,见过主帅。
不说谢辞,就是秦显,都极其不适应。
这左半枚虎符,从前一直都是在谢信衷所掌的,他去世之后收归朝廷,直到今时今日,到了卢信义的手中。
他是咬着牙跪下去的。
熟悉又陌生,人事全非。卢信义立即抬抬手:“诸部将请起。”
他和颜悦色道:“今蒙陛下旨意,义承重任,不敢有半句虚妄之言,惟愿上下一心,竭力以击进犯之敌寇也!诸位,义持此虎符,赏罚当令,若有违抗军规及帅令者,一律斩罚不怠!!"
底下立即响应。
“上下一心,竭力以击进犯之敌寇!”“若有违抗军令军规,理应当斩当罚!”
都是套话,勉励军心的场面话,在场有好多个实力并不逊于卢信义者,秦显陈晏苏桢寇文韶这重新拧做一股的谢家旧势力算一个,郑守芳也算一个,还有履国公何辛、英国公程礼璋等人。
大家心里如何作想不知道,但总而言之,卢信义取代谢信衷的帅位,大家都不动声色看向秦显这边,以及他们身后的一众将领校尉。
——谢辞是谢信衷四子,旧年还没进军的,见过的人并不多,但在场哪怕消息再不灵通,也知道谢家军重新拧做一股的事情了。
他们心中有所猜测,睃寻是在找谢辞。卢信义也在找谢辞。
谢辞必然在这群大大小小的将领校尉之中,但此时此刻,卢信义却是绝对不能做命人擦脸的事情。
卢信义的视线在陈琅脸上定了一下,好几个视线都定在陈琅脸上,郑守芳哼笑一声:“你就是陈九郎?"
陈琅立即跳出来:"对,小爷就是,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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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琅就被他爹抓回来继续从军了。
陈晏立即喝了一声:"闭嘴吧你,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
陈琅还想说,这不是他问我吗?被陈晏一瞪,只好翻个白眼闭嘴了。
他的脸珍珠都没这么真,随便你们瞧。
陈晏拱手:“请主帅恕罪,请二位殿下恕罪!”
卢信义不动声色笑笑:"无事,好了,我们请二位殿下说话。"
于是,一直端坐在太师椅上的两位副帅兼督军的三、四两位皇子,三皇子先站起来:“诸位,如今北戎狼子野心,……"
洋洋洒洒,骈四俪六,自信满满。
顾莞转动眼珠子,视线落在他身上,这位一身鲜明银色铠甲、一袭明黄披风的白皙年轻人,就是三皇子了,那个将来要御驾亲征的傻叉新帝。
至于四皇子,则是个才十五岁的少年,脸嫩很多。
后方,还有好几张熟面孔,其中一个是李弈,他卸去备战督军之职之后,被委为后勤的粮草监管之一
也在北军集结誓师之上。
谢辞站在中后方,也有人扫过他这边,但一扫就移开了,顾莞给他加深了两个颧骨和眼窝,戴上头盔,一下子泯然众人。
顾莞秦瑛的站位则还要继续往后,在众将亲卫的位置,不过她视力好,倒也勉强能看得到。
几道视线一直盯着台上,从卢信义,到郑守芳。这郑守芳,一看这人面相就不舒服。他被陈琅反驳之后,冷哼一声,阴阴地剐了陈琅一眼。
今夜孤星无月。
一场突如起来的沙尘暴将交战的两军迅速分开,过了一天之后,天空还有淡淡的蒙蒙黄尘。
但站在城头之上,已经可以望见茫茫草原之上一望不见尽头的北戎营寨,在视线的尽头,黑压压一大片,雄悍矫健的蛰伏之势动魄惊心。
"北戎比七年之前,强大了许多。"秦显忍不住皱眉头,有些忧心忡忡。
不管授符誓师之前,抑或授符誓师之后,祈州一直都在重兵驻防严阵以待着。秦显陈晏二人由于率军来援最早,驻防在北城墙的重要位置上。这个风云际会各方复杂势力纠结在一起、近距离直面卢信义郑守芳之后的当天夜里,
秦显把谢辞
带到了城头之上。
俯眺夜色中如沉沉虎狼蛰伏的一望无际的北戎大营之后,许久,秦显回过身来,他对谢辞说:
“昔年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十六岁,将军曾对我说一句话,我今日转述与你。”
他郑重地,将谢信衷未来得及告诫谢辞的话,代为转告之。
“我们身后,是三千五百万户的大魏子民仰赖生息之地,我们的家国。为将者,既披一身甲胄,当横刀立马,竭尽我之能力,护家国黎庶之安宁!"
秦显看着城外,慢慢说:“我知道你想复仇讨回公道,我也想!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打败仗。"
所有的所有,当在这个基础之上。他回头,看谢辞:“四公子,你知道了吗?”
沉甸甸的几十斤重甲披在身上,这是从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重量,他手上沉甸甸的湛金大刀,暂非银枪,但寒暑苦练逾十载,今朝却终于使于马上。
很难形容谢辞此刻心中是什么感受,他俯瞰着茫茫草原及那如虎狼盘踞的北戎大营,他的父兄,就曾经披着这样的一身重甲,在此俯瞰,在此血战御敌。
谢辞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哑声:“我知道。”父兄十数年的训诫,从未有一刻敢忘记。
他是谢辞,是谢家子。
除了仇恨,他应该还有其他东西。
秦显露出微笑,这个年逾四旬的大将,露出了一丝鱼尾纹,他拍了拍谢辞的肩:“好了,回去吧,莞娘大概在等你了。"
谢辞转身离去,他情绪起伏,他越走越快,他突然很想很想,快些看见顾莞。
至于顾莞,此刻正躺在屋顶上。
双手枕在脑后,仰看着泛黄的无边苍穹,几点星子,有点黯然,在微微闪烁着。
她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古代的冷兵器战争啊。
凶悍的北戎骑兵她见识过了,城头外的如虎蛇傍地盘旋的北戎大营,她也在漫天黄尘中望过了。
今天,除了不大讨喜的授符誓师之外,秦显、苏桢、陈晏、寇文韶这四个最重要的谢家军旧部大将也终于重新聚头了。
很激动,很振奋人心。一如日前那场逼退北戎的城下大战。
只是可惜
的是,顾莞知道,胜利和平手都只是暂时。
有些事顾莞一直藏在心里没敢告诉过别人,也不合适告诉别人。这场癸卯年大战,最终是惨败的。
惨败到什么程度呢?
直接把老皇帝气死了。
几乎把北疆这些大将们都打尽了。
呼延德率铁骑度阴山、过清谷,渡黄河,一度逼近中都,要不是后来王庭瘟疫中断战事,能不能再缓口气支撑两年,都是未知之数。
反正中断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大魏盛世,后来新帝亲征,然后国门大破,彻底完蛋了。
顾莞认识的,陈晏、苏桢、寇文韶都战死在这场大战里,秦显则不知道是折在灵州案,还是这里?
反正,顾莞现在身边的这些人,原轨迹里一个都没在,尽数折在这几段简短的“癸卯年大败”里了。
黄尘微微,星光闪烁,顾莞听见瓦片踩动的声音,她回头,是秦瑛,秦瑛轻松一扣翻上屋顶,还带着有几分腼腆的秦文萱。
"在这里干嘛呢?想什么?"
秦瑛几个轻跳,并肩坐在顾莞身边。
秦文萱有点小心脚下,也走了过来,将门女孩,强身健体,她也学过一些,就是不多。
这段时间,秦文萱很努力,顾莞看在眼里,这个其实有些偏文静的女孩有点担心打搅她们,"顾姐姐。"
顾莞不由笑了一下:"坐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秦文萱抱膝就坐在两人的侧边。
晚风有尘土的气息,星光也不是那么亮,顾莞和秦瑛肩并肩坐着,她想了一会儿,问秦瑛:“瑛姐,假如一件事情,要是你提前知道是败局,那你要怎么办呢?"
秦瑛诧异:"还有这等好事?那岂不是提前知道为什么败的?正好省了功夫,反败为胜!"顾莞哈哈大笑:"没错,没错!"
她拍掌,没错就是这样,二嫂真的太对她胃口了,和她想得一模一样!大败什么的,她是不怕的,并且认为,这回最后肯定不能败!要是按原轨迹的,她现在正在铁岭耕田呢。
风吹云动,星子亮了一下,顾莞秦瑛对视一眼,两人都哈哈大笑。
秦瑛勾着顾莞的肩膀,侧头看这
个涂得妈不认的脸却有一双熠熠生辉眼睛的少女,她微微笑了片刻,也学着顾莞一样,往后一仰躺,放松手脚。
三人有说有笑,一直到谢辞黄夜奔来。
自城头上下来之后,谢辞一路策马飞奔,回到营部之后,他快步而入。
离得有点远,就听见顾莞清脆的说话声。
他不禁露出一丝笑,加快脚步。
只不过,在一跃上屋顶之前,三女先发现了他,秦瑛看着他暗含涌动情潮的眼睛,不禁笑了一下,先扬声:"小四你先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谢辞一愣,忙点点头:"好的二嫂。"
这里都是自己人,清理得很干净,也不需要太顾忌,秦瑛回头一笑,说了一声,一跳下来,和谢辞肩并肩,沿着营房间长长的甬道往前走。
走到黄土道的尽头,站在一棵大柳树下,嫩绿的细芽纸条在迎风轻动,秦瑛伸手拨了拨柳条,微笑看了谢辞片刻,“小四,你喜欢元娘对不对?”
谢辞脸面一热,半晌,他点点头。二嫂早就知道了,也没必要隐瞒了。
点头的时候,他的脸泛上热意,一双蔷薇花的漂亮眼眸仿佛盛上春水,满腔纯挚情意和喜悦仿佛要溢出一般。
秦瑛微笑着,少倾,她却慢慢收了笑,认真地对谢辞说:“那你是喜欢她,还是爱她?”
春色如柳,谢辞一愣,眼里的喜悦和笑意一凝,但秦瑛还是慢慢说:“我知道,少年人的情感总来势汹汹,很热烈的。只不过,那并不是非你不可的爱。"
但有些事情一旦打破后,却像镜子,再也拼回不去了。
秦瑛一直支持谢辞喜欢顾莞的,但她却并没有忘记,她曾经答应过顾莞,一年之后,如果她心意不改,秦瑛亲自给她主持和离书。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秦瑛发现顾莞的心意并没有改变。
"光喜欢,是不够的;如果仅仅只是喜欢,我希望你慎重,小四。"
谁年轻时没喜欢过几个人呢,青春好感萌动,以为这就是全世界了,秦瑛年轻时甚至喜欢过一个唱戏唱得很好的戏子呢,骄肆贵女,还给他赎身专门给她一个人唱。
最后遇上谢二郎,才是真正的一眼万年。
>这种情感,甚至是秦瑛从前从来没想过的。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爱一个人爱一辈子,宁愿一个人孤单,岁月流淌,只愿与他的回忆做伴。秦瑛是谢辞的二嫂,也是顾莞的瑛姐。
——她真的太好太好了,所以秦瑛不希望只是少年初情蠢动,去打搅她。
让谢辞与顾莞之间、让一家人之间,再也回不了从前。
虽然秦瑛知道,像谢辞与顾莞这样的生死患难之间,他应当不会肤浅。但谢辞不懂这个,所以她希望他在表白或流露出自己的心思之前,先把自己的情感理清楚了。
"她是阿莞,不是别人,对不对?"
最后,秦瑛放柔声音,和他说。
"先给自己一点时间,想清楚再告诉她好不好?"
柳叔下,谢辞怔怔的,不知怎地,高涨的热情猝就沉下来了,"……对。"他刚才就想说话了,但嘴巴张了几次,最后却没有说得上来。
他就像突然被人扔进茫茫大草原,急切又茫然,喜欢竟然也会有这么多区别吗?秦瑛对顾莞的珍重他感受到了,但他发现自己,一时之间,回答不上二嫂的问题。他想反驳,但想到顾莞,突然害怕,伤害到两人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谢辞突然也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和离书。他答应过顾莞,一年之后给她写和离书的!……现在已经二月,就差四个月。
猝不及防,他的心吧唧一下掉到地面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辞:我谢谢你二嫂,提醒了我这么重要的事情QAQ谢辞:光热烈都还不够吗?那还要怎么样鸣鸣鸣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