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阔海挺起身子,胸膛对准已立到他身旁的罗成一撞,拼上了最后的力,将小罗成撞得连退几步,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上。我扑过去要扶他,就听“轰隆”一声,千斤闸压了下来,那样一个高高壮壮的汉子,就这样,在一瞬间,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没入了千斤闸灰黑色的厚壁底下。
我怔住了,只是呆呆地盯着那千斤闸,好像过了许久,触目的殷红从那底下冒了出来,粘稠的液体漫成了诡异的图案,有什么东西从那里头显露了出来,我看到灰黄色混着的一星白,便听到一声尖叫,我只觉得我的神经都被这一声凄厉的叫声撕裂了。
有一个人一下将我紧紧拥在了怀里,一双臂膀好像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屏障。他抱着我,不停地轻声安慰,蒙住我的眼睛不让我去看,拉着我上了马,慢慢地远离。
直到走出老远,我还在发抖,挣扎着抬起头,心里有一种模糊的渴望,想要看着他的眼睛:“表哥,他……他死了……”
“他用一条命,救了这许多人,值了。”罗成凝目望向远方,轻轻放开了我,朝千斤闸的方向走了几步,蹲下身来,撮土为香,遥遥拜了拜,道:“雄阔海哥哥,哥哥大义,弟敬服。承哥哥称弟一声兄弟,今日在此,誓与哥哥结为异姓兄弟。待此劫过去,弟定为哥哥修庙建祠,望哥哥在天有灵,得享安稳太平!”罗成说着,拔出腰间佩剑,“唰”地在手臂上一印,鲜血沿着锋锐的刃口淌下,染红了土香。
我也走上前,望空拜祭这员舍身救主的义将,尤是感激他在最后关头推开了小罗成,独自承了那千斤的力……
“表哥……”罗成只是站着,也不说话,任由那血兀自淌着。我看着心疼,撩起战袍,就着里子撕下了一块,替他裹好了伤口,轻声道,“表哥,我也要和你一起回来,替雄将军建祠。”
我刚说了这话,突然听到罗成的呼吸急了起来,我一抬头,就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在看着我了,那眼里又像是有火在窜动,只烧得我慌乱不已。忙忙地推他,只是道:“表哥……我们……我们走吧……二哥一定担心了……”
小罗成缓缓吐出了口气,点了点头,重又上了马。我强压心头的悸动,只是大声催马,借着喊声来掩饰纷乱的心境……
我们在扬州城外的合里道赶上了二哥他们,二哥在军中担着重任,面容本是十分沉肃,可一瞧见我们,他的脸上立即有了喜色。唇角微动,虽未牵起一个笑,但那双眼里分明已漫着掩不住的笑意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跟二哥说上一句话,接连的几个探子急报已让二哥的神色又凝重了起来。
“王伯当、谢映登听令!着你二人领一千轻骑往东追赶杨侑三人!”
二哥传令了,据探子报,东、西、南,都发现敌军踪迹,反王们纷纷调兵遣将,往这三个方向追赶而去,都指望将擒拿杨侑的大功居为己有。
二哥也遣了三支人马,王伯当、谢映登往东,单雄信往西,程咬金、尤俊达往南,各领一千骑兵,快马追赶。
五人领了命,各各而去,我暗暗松了口气,能不与老杨林打照面是再好不过了,看着众家反王的人马威武远去,我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独是那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老杨林虽是神勇,但到底年纪大了,还护着一个孩子,这么许多人,他……能挺得过去吗……
“表弟,小丫,”二哥忽然向我们走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不要带人,就往北去追。从扬州往北,虽是人马难行的山区,但翻过盘岗山,离登州就很近了。我料着杨林多是会走这条路。”
我心里一紧,急道:“二哥,怎么往北呢?探子不是没有北边的消息吗?”
二哥微蹙了眉,沉声道:“杨林一生戎马,年轻时常行险,到老来却多了谨慎,东、西、南三面都有敌情,太不寻常,他是断不会大意如此,多半是诱敌之计了。往北地势难行,杨林很可能就取了此路,反布下疑兵转移我们的视线。”
我只觉得心跳得极快,神思一阵恍惚,耳边却已听到小罗成的声音:“表哥说的是,此去定能马到功成!”
二哥的目光里隐隐透出了一种刻骨的恨来,直教我看得越发心寒,只听二哥道:“表弟,你是知道的,那杨林与为兄有杀父之仇。表弟此去,但望得报此仇,与我秦家一雪前恨!”说到这里,二哥略顿了顿,才接了下去,“然杨林与我终是也有恩,表弟可留他全尸,厚葬于他吧!”
“表哥放心!”小罗成一仰头,昂然应道,“罗成定当为舅父报此仇!”
我禁不住抱紧双臂,在马上瑟瑟发抖,只是一阵一阵地发冷,我终是避不过去吗……
马儿四蹄翻飞,跑得飞快,我却只在心里暗暗祈求:莫要让我们追上,莫要让小罗成履行他对二哥的诺言……
然而,我们刚近了盘岗山,前头已远远地出现了一队人影。
那些人全都轻装简从,没有号衣,没有旗帜,甚至连马蹄上都包了锦布,一行人走得悄无声息。我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到得又行了几步,瞧见为首的那两匹马中,有一匹上还乘着一个孩子……那是不会错了……那个孩子一定就是杨侑……
我们跑得快,前头的人已经发现了我们,有几个人立即回头,朝我们迎了过来。
小罗成轻轻一笑,五钩神飞枪一兜一转,早将那几个人的兵器都挡了下来。“当啷”之声连绵响起,小罗成用的巧劲,举重若轻地把各样兵器都拨了开去,那几个人空着一双手只是呆呆地看,早已忘了该怎样还击。
小罗成圆转一枪,逼退了那些人,闪电白龙驹往前直窜。我迟疑着落在后头,便只瞧见罗成渐渐逼近了前头那些人。这一次,来迎他的不是几个人,而只有一个。那一个人,金盔金甲,座下一匹赤红的良驹,一把银丝样的白须垂在胸前,满脸的皱纹,却是越发凸显出他那一双眼睛,那样强烈的眼神,和他面上的皱纹格格不入,直教他整张脸都凛然生威。手里一对囚龙棍,分上下交错而握,那一番张扬的气势,分明是在告诉人,无论如何,他定是一步也不肯让的。
“杨林!你杀我舅父,今日,便是你以命相抵之时!”罗成长枪一摆,高声喝道。
“你就是罗成?”老杨林住了马,向小罗成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中竟隐隐有几分赞许,“当年你爹就甚是英雄,他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我一震,心就像是被千根牛毛尖针刺着,那痛虽微弱,却是细细绵绵地兀自不绝。这一句看似淡然的话里,有老杨林一生的痛……
“好!当年你枪挑彦平,破老夫长蛇阵,今日也是与你清算的时候了!”老杨林将两根囚龙棍重重一挥,待带起呼呼的风声,提气喝道。
小罗成毫不客气,五钩神飞枪舞出一道银光,碰上了那两根囚龙棍,一声巨响,也像是雷鸣似的,预示着一场风暴。
我浑身战抖地缩在后头看着,那两个人都没有看我,好像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我只觉得自己好像身在夹缝中,往左要撞墙,往右要碰头,前后更是无路可走,困兽似地受着煎熬,进退两难……
这一场大战,直杀得是飞砂走石,人和马都是喘息连连。然而,连我也是看得出,老杨林已渐渐落了下风了。
忽然,小罗成长枪一晃,本来迅捷的一式却没有落实,闪电白龙驹身子一低,乱了一步,牵得罗成手下的枪岔了劲力,软了下来。小罗成急以枪杆一补,封住了囚龙棍不让它攻上来,闪电白龙驹缓了过来,昂首往前冲去。两马相错,这一回合眼看就要过去。
不料老杨林忽地扯动缰绳,掉头朝罗成赶了过来。闪电白龙驹方才蹄软步乱,心定是虚的,此时追击,便是反败为胜的绝好良机。
我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盯着那两人,半刻也不敢放松。小罗成向我这边过来了,背对着老杨林,他握枪的手……前后一错……这是……回马枪!
“不要!”一声大喊直从我的心里冲出,踏雪玉兔驹腾身而上,卡在老杨林的马前。小罗成已回身出枪,长枪堪堪刺到,我闭上了眼睛,连呼吸都闭住了……
“当啷”一声,我迟了半刻,才睁开眼睛。小罗成的枪落在地上,刚才那一声……是因为罗成收枪不及,不肯伤了我,便索性将那枪抛落地上吗……战场之上,没有兵器,是多么行险之事,敌将只消借机而上,便是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然而……老杨林的囚龙棍也并未动,老杨林手臂微弯,横握囚龙棍,显然是守势,且看那囚龙棍的去向,不是小罗成,而是……我……在那一刻,老杨林分明是要护我……
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雕塑似地默立着。老杨林忽地叹了一声,一对囚龙棍垂了下去:“老夫败了。”那样强硬骄傲的一个人,这一句话里,竟出乎意料地没有不甘和愤恨,只平静地隐了几分淡淡的落寞。
“瑶儿,他杀了你爹。”小罗成这一句话,竟听不出是恼火还是不解。
“嗯……”我低着头,应了一声,心里只是痛。
“我们与他,是各为其主,势不两立。”小罗成又道。
“嗯……”我的头垂得越发低了,险些要压不住哽咽,哭出声来。
“表哥的令,是要杀了他,为舅父报仇,也得除去朝廷的最后一根支柱,于情于理,今日都不能放过他。”
罗成的声音像尖刀一样剜入我的心里,我知道他说得都对,可是,我……我控制不住……我深垂下头,这最后一声竟是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