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我已经受过一次……我不想,也不能再经一次了……
大军回了瓦岗,魏征来迎,却不见李密。黑脸老道素来厚道,又不肯多话,只说是替主公来迎众兄弟的。可话虽这么说,大家心里总是有些不痛快。若是小程,这时候,早就咋咋呼呼地亲自迎出来,嚷嚷着要在银銮殿摆酒喝了。
到进得里头,二哥才从留守的兄弟嘴里问出了些许端倪。原来前日李密竟以一面珍珠烈火旗,从窦建德手中换了被俘虏的萧后。萧后是杨广的皇后,素有姿容貌美,品格端方的美誉。那李密得了萧后,上朝也没有心思了,日日都变着方儿要讨好美人。就连魏征都忍不住在朝堂上谏过一回,却被李密一句“孤之家事,勿劳卿问”给噎了回来。
晚上,虽是李密下旨摆了酒,可他自己却没有出现,大家虽然喝着酒,可心里都多多少少憋着一口气。徐茂功看气氛不对,就出来说主公定是怕自己在场,大家拘束www奇Qisuu书com网了,所以才特意不出来,让大家好好喝这一顿酒。
可是到得第二天,连徐茂功的脸上也不好看了。
徐茂功前一日上的奏章,是有功之臣的封赏,其中就有一位是红泥关总兵新文礼的妹妹新月娥,虽然她已身故,但她献关有功,徐茂功就请旨追封。不料,谁的封赏都准了,唯独新月娥,被李密驳了回来,奏章上头还批了一句话:“此等背兄卖国之妇,无德无能,如何当得孤之封赏?”
我一直觉得,红泥关的事,徐茂功对新月娥,是存着愧疚的。那封招降书是徐茂功写的,他给了新月娥希望和承诺,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他内心的自责可想而知。
我看着二哥和魏征低声说着什么,徐茂功一个人站在窗口发呆,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腾”地撞开了。
“表哥!”小罗成红了脸,还没等进得屋子,就急喊了一声,“这事儿是真的吗?”
二哥早站起身来,把小罗成拉进了屋子,魏征默默地走去关好了门。
“你说的是什么事?”二哥蹙着眉,沉声问罗成。
“新小姐的事!”小罗成高声道,面上都是怒意。
“表弟!这事不该你管,不得妄议!”二哥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一眼瞥见魏征,黑脸老道的脸竟白了白,是错觉吗……
“不行!新小姐那样的女子,我不能让她在九泉之下还落得这样一句话!”小罗成一甩手,挣开了二哥,疾步朝门外冲去。
“表弟!”二哥紧着一拉没有拉住,看着小罗成远去的背影,急道。
魏征也站了起来,一脸忧虑地和二哥对视了一眼。
“我去追,不能让表弟见到主公!”二哥说着,就要往外头赶去。
我也坐不住了,一闪身拦在二哥面前,大声道:“二哥!为什么不能让表哥去?表哥说得对!新小姐不该受这样一句话!我们就该大家一起去请愿,和主公说清楚!”
二哥急得顿脚,大声叱道:“快让开!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我呆住了,从小到大,二哥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怔怔地从二哥看到魏征,又看到徐茂功,已隐隐意识到,这件事怕是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来不及了,老兄弟刚才冲进来,大声说话,主公那里一定已经知道了。”魏征低声道。
我又是一惊,魏征这话是什么意思?瓦岗素来自由得很,众兄弟大都是绿林出身,说话行事多是随性而来,高兴了就喝酒,不高兴了就骂街,就连小程自己也是如此。偶尔有人要跟小程告个状,说谁谁说了什么话了,小程总说,他连自个儿的事都还没闹清楚呢,那谁谁的话既然不是跟他说的,那就是与他无关,不要拿来烦他,反正若兄弟们对他不满,自会跟他当面说明白,那背地里的话,听它作甚?
什么时候……瓦岗竟成了连什么人进来说了什么话都会立即传到主公耳里的地方了……
“魏大哥、徐三弟,你们用我的令箭从后山过去,务要抢在表弟前头见到主公。我去追表弟!”二哥赶着说了一句,就往外头跑去,临出门还回身瞪了我一眼,“小丫,你留在这儿,哪里都不许去!”
魏征、徐茂功也走了出去,虽然二哥这样说了,可我也是绝不肯留在屋里的,我拔腿朝外头跑去,我给瓦岗画过地图,山里的小路,我比二哥清楚。
飞跑着往后宫赶去,刚近了正殿,就听到那里有争执的声音,我急着跑过去,只见殿门前站着三个人,小罗成站在石阶上,看架势是要往里头冲,有两个人在他面前拦着他,王伯当和谢映登。
“八哥!九哥!你们让开!我要见主公!”小罗成大声道。
“老兄弟,别胡闹,主公刚歇下,有什么话等主公醒了再说。”小谢弟弟轻声劝道。
我抬头看看天,大中午的,刚歇下?他又没早朝,晚上没睡觉吗?!
“九哥,主公这样说,你可赞同吗?新小姐人已死了,还要背上这样一句话,让她情何以堪!”小罗成不肯相让,针锋道。
小谢弟弟脸色有些变了,他虽然仍站着不动,可目光已有些飘忽了,似是不敢看小罗成。
“主公说得不错,那新月娥背兄叛国,定要为人不齿。只是人已死了,此事揭过就罢了,不该再提起。”王伯当见小谢弟弟不说话,便开口道。
王伯当果然还是这么想,他从不觉得杀了新月娥是错的,只不过,他认为新小姐这一死已抵了过了,也不该再揭她伤疤。
“八哥!新小姐是为你而死的,你就是不爱她惜她,也该怜她这一份情!”小罗成的语声已有些哑了,我想起新小姐下葬那一天,小罗成在她的墓前说过的话。此刻,他心里定是很难受……
王伯当不说话了,罗成便要从两人中间冲过去,我着了急,几步跑过去拉住他,叫道:“表哥!你别去!有什么话和二哥商量了再说吧!”
小罗成的眼睛转向我,竟隐隐地有些晶莹的湿润,“瑶儿!”
我的喉间也哽咽了,可还是拉着他不肯放手。
“表弟!”一声急喝,是二哥赶到了。二哥也不多说什么话,上来就拉着罗成往回走,只道,“跟我回去!”
小罗成运了力,双脚钉在地上,就是不肯挪动半分。我见着二哥那样一反常态,料想事情定是不好,只是不住嘴地劝他先回去。
就在这时,魏征忽然从里头走了出来,殿外的几个人都盯着他瞧。他紧着一张脸,全看不出喜怒,语声平板地道:“主公谕,新月娥以将士礼待之,已是加恩,此事不得再议!”
殿外一片寂静,将士礼……原来就是这样……新小姐已葬在了红泥关外,她人都不在了,还说什么以将士礼待之,只不过是个形式罢了,也没有追封,就这样不明不白……
“老兄弟,你回去吧,主公说不追究你闯殿之过了。”魏征向小罗成道。
事到如此,谁都知道,李密是断不会追封新小姐了。罗成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咬牙离开了。
二哥和王伯当他们也回去了,我独留在后头又看了一眼再熟悉不过的瓦岗正殿,突然觉得,它变得很陌生……虽是心冷,但还是多看了几眼,我知道,从这以后,瓦岗的一切,是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这样过了两天,大家都以为这事儿算是平息了,第三天,李密好不容易上了一次朝,本来大家都很是高兴,不料竟出了大事。
朝堂上,魏征先奏了一些瓦岗的近事,正要说及其他反王的动向,李密忽然发了话,问起扬州的事。
我有些惊讶,扬州的事,徐茂功和二哥早就奏明了,怎么今日又单问起。已见二哥出班回话,把那些事重又说一遍。
“既元帅已料准杨侑等人的去向,为何没能拿下杨侑?”李密忽然打断二哥,问道。
我心说他这可是见人挑担不吃力吗?杨侑身边有李渊有老杨林,是那么容易捉拿的吗?
只听二哥回道:“禀主公,罗成与秦瑶去时,被靠山王杨林所阻,未能追上。然杨林既已死,杨家人已是不足为虑了。”
我暗暗点头,其实,老杨林就是没有隐居,也已是回天乏力了。
只听李密又问道:“元帅几次说及杨林已死,然孤未见杨林尸首,此事元帅是从何得知?”
二哥已是微微拧了眉,但仍答道:“罗成重伤杨林,况这阵子,京城与登州都无有人报杨林消息,可见应是死了。”
“哦?罗卿家重伤靠山王?这可是奇功一件啊!”李密说得很高兴,我却在肚子里犯嘀咕,这事儿他不知道吗?不可能啊,二哥会没跟他说过?怎么好像现在才刚知道似的?忽听李密语气一变,道,“只是,罗卿家既是重伤杨林,怎还会让他逃脱?凭罗卿家勇夺武状元的武艺,怎没能取回杨林首级?”
我一惊,突然意识到李密说这番话竟是别有用心的,手心里开始冒汗了。
二哥显然也是一怔,忙答道:“主公,此事不能怪罗成,靠山王虽与臣有杀父之仇,然而当年也曾有恩于臣,是臣嘱咐罗成留他全尸,想来就是这话束了罗成手脚,才让杨林逃脱了。”
我暗暗着急,二哥是全力在护罗成,可这个理由实在有些站不住脚。
到了这时,小罗成终于忍不住了,出班道:“主公,是罗成大意了,让杨林逃脱,这与表哥无干!”
我暗赞了一声,罗成这两句话说得凛然正气,坦然承下强说成的罪责,这该是怎样的气度和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