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远道而来,与秦二哥定是有多少家事要说,是单某的错!”
二哥忙要开口,单雄信却已豪爽地站起身,推开椅子,摆了摆手,迈开大步,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我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朝二哥靠了过去。一只手挽着二哥的胳膊,另一只手早已不自觉地扯着了他的袖子,心底里仿佛还在怕二哥突然又不见了。娘总说我大了,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粘二哥了。二哥从来都很听娘的话,可这次,他没有推开我,一只手不动,任我拉着,低低地叹了口气。
“娘好吗?”我听到二哥低声问我。
我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二哥现在好像是低着头根本瞧不见,赶紧出了声儿:“好。”我顿了顿,眼前浮起娘每次提起二哥时藏也藏不住的殷切和企盼,没多想又接道,“娘很想二哥。”
二哥许久都没有说话,我偷偷斜眼瞥他,正看见二哥一只手按在眼睛上。我赶忙转开头,二哥一定不愿意我瞧见他流泪。我拿眼睛对着单雄信家手工刺绣红木镶边的精致屏风,暗地里后悔说了那句话,二哥的身体还没全好,我怎么那么不小心,又让他伤心了……
“二哥!”我不敢再朝二哥看,要紧搜肠刮肚凑了一箩话出来,想着先打破沉默,把二哥的注意力分散了再说,“二哥我告诉你呀,大牛哥家的那匹老白马看上了隔壁张叔家的那匹母马,谈了一阵子恋爱,居然就有了后代,大牛哥说,估摸着下月就该产驹子了。还有,我们家后头,王阿婆的那只宝贝母鸡,每天都能下俩蛋的,有天突然就不见了,王阿婆哭得寻死觅活的,娘看了直说凄惨。贾老板家新来了一匹烈马,据柳家哥哥说那马可凶了,上笼头的时候踢伤了好几个伙计,现在被单独关在马房里,谁都不敢靠近它,喂草料都是拿大叉子叉了塞进去的。还有啊……”
我喋喋不休地说了半车,可怜历城总共就那么点大,我认识的人更是有限,别说芝麻绿豆了,就是把赤豆小米都算上,也统共就那么点,被我叽里咕噜一顿都倒完了,只好张着空口袋瞪眼发呆了。好在二哥总算是抬起了头,眼睛瞧了我一回,让我高兴的是,那目光里总算是又回复了几分笑意了。
二哥也没说话,把我搁在桌上的茶递来了,我接过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二哥见我喝够了,才问道:“小瑶这次出门,大哥可有带话来?”
我捧着茶杯的手禁不住一抖,一脑门的汗,刚才紧张之下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事儿都说了,竟忘了大哥的话。我这什么毛病呀……这不是典型的舍近求远么……
我抹了抹汗,一本正经地开始转述:“大哥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二哥不要挂心。家里虽不知道二哥为何许久未归,但知道二哥总有二哥的情由。近来天是益发冷了,大哥说,若是不宜上路,教二哥无需着急,不妨等一切妥当了再上路。有娘的话,急也不用急在这一时。至于衙门里,樊家哥哥去过家里了,大冷天儿的,老爷也生了懒意,也没什么大案,二哥可以放宽了心。”
二哥听我说完了这一番话,便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大哥也好?”
我看了一眼二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二哥像是有什么话吞吐着没说出来。既问了大哥,我便答道:“好。大哥的生意近来也不错,天冷了,左邻右舍都懒走动,就近在大哥的店里买了。”
二哥又点点头,我看二哥一时无话,也不去问他,只往他身边又靠近了点儿。二哥瘦了,即使隔着衣服,我也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鼻子突地发酸,我赶忙使劲抽了抽,拿手蒙住——我不要再在二哥的面前哭了。
“小丫,”二哥忽然叫我,我赶忙伸开手半挡着脸,含混地“唔”了一声,就怕二哥猜到我在忍泪心里不好受。可这时候二哥心里好像也塞着好多事儿,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怪样子,只是问道,“家里人……都好吗?”
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二哥刚问了娘还问了大哥,这会儿怎么又问起家里人来?家里不就那几口人么?除了……可是,二哥和她之间,明明……我瞥了一眼二哥,如果我真的是十来岁的小丫头,或许我不会懂,可是,虽然我没谈过恋爱没结过婚,但究竟也是兜转了两世,两口子之间的不和谐,又是这样近在身边的,不可能感觉不到。
我呆愣着没有回答,二哥看了我一会儿,转开头,轻叹了一声。我心里猛颠了一下,然后就咕咚咕咚地往下沉。我怕二哥再叹气,赶紧开口:“好!家里人都好。嫂子对娘极好,得空了就陪娘说话,还常下厨给娘做好吃的。二哥你就放心吧。”
二哥笑了笑,又默了好一阵,才开了口,声音很低,似是对我的解释,可淡寞的语调间,又像是有些恍惚不明的歉意:“夫妻之间,没有什么好不好的,既成了亲,就是一家子,心就在一处了。”我听二哥这么说,不禁又愣了,因为二哥说的这番话,也因为,二哥言语之间,仿佛我不再是小丫头片子一个,竟像是看到了我心里那个活了两世的自己……
正在我心神不定的时候,二哥忽然拉着我站了起来,推我道:“已经很晚了,还不去睡吗?回房去吧,若是在家里,娘又该说了。”
我仰脸冲着二哥傻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作祟,此番是笑得比往常更傻一点。二哥唤了一声,便有丫鬟走了进来,又像来时似的,拥着我离开了。
一夜好睡,单雄信这个绿林总瓢把子真不是白当的。一间客房,棉被是簇新的,被面是锦缎的,帐子是蛟绡的,枕头里缝的是上好的新茶嫩叶,睡在上头一股清香,别提有多舒服了。晚上梦到了上辈子广告里吹得很玄乎的薰衣草,早上醒来想了想,大概薰衣草的效果还比不上这绿色纯天然的嫩茶叶。
丫鬟们替我洗脸梳头换衣服。单雄信家的丫鬟真多,从昨天到今天,在我面前转来转去的大概就有十多个,弄得我都不敢问名字,怕万一搞混了,索性“这位姐姐”“那位姐姐”地混着。
梳洗完毕,早饭已送了上来,我等了一会儿不见要等的那个人,拉着丫鬟问:“我二哥呢?”
那个丫鬟极有规矩地先行了礼,才答道:“二老爷一早就和秦爷去东跨院赏花了,怕是还有一阵才得回。姑娘可要先用膳?”
我不由得皱眉,这一大早的,赏花?又想起昨晚的事,这个单雄信,肯定是拿着赏花当借口,又拉二哥去谈他的谁可用谁不可用了。
我走到桌边,捡了一块赤豆糯米豆沙馅的糕,往嘴里一塞,叼着就去拿锏,走几步,咬一口,等我走到院子里,一块糕也没剩多少了。我提着锏,摆好架势练起来。我不想一个人吃早饭,还不如先练几趟锏等二哥来了一起吃。
在院子里练了好一阵,才终于把二哥给等来了,不过,来的并不只二哥一人,单雄信、谢映登、王伯当,都来了。
我迎上去,二哥只看着我笑,倒是单雄信先开了腔:“秦姑娘果然还未曾用膳,难怪秦二哥要着急赶回来!”
我有些懊恼,在单雄信家,吃的喝的住的那是样样都好得没话说,可就是和二哥相处的时间怎么就缩水了。我低着头,缩在二哥身边进了屋。
单雄信和二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百无聊赖地窝在边上,虽然早就吃饱了,但仍捧着碟子捣腾,把下面的糕翻到上面,一块一块地叠起来,再推翻,伸长手指使劲抠出最底下那块,咬一口,嚼巴嚼巴,又放下。
“噗”地一声,就跟壶里那水要开了似的。我抬头一看,俩脑袋对着我,左边一个谢映登,右边一个王伯当。
我拿手支着头,使劲往一边歪,瞅了那俩一眼,翻了个白眼。我很无聊,而且,也没打算掩饰。
又是一声“噗”,我抿着嘴朝那个始作俑者王伯当拱了拱,刚想连眼睛也瞪了过去,忽听谢映登在一旁笑着开了口:“秦姑娘初到潞州,秦二哥身子有恙,也不得陪秦姑娘游玩。今日,我和三哥得空,若是秦姑娘喜欢,我们兄弟俩就陪姑娘四处逛逛可好?”
谢映登这番话,我是一听就来了精神,张嘴就想接上一句:“那敢情好啊!”却被走过来的二哥接了过去:“舍妹年幼顽皮,为兄恐怕……”二哥瞧了我一眼,那神色不像是开玩笑,竟真的很有几分担忧。我禁不住撇撇嘴,有句话我跟二哥说了不下一千遍了:人家不是小孩子了啦!
幸好谢映登立即打了包票:“二哥但请放心!”
二哥的眼睛又甩到我这里来了,一溜,又转走了。冲王伯当和谢映登一拱手:“那就有劳二位贤弟了。”
于是我得意地笑得意地笑!两手一甩就跟着王伯当和谢映登走了出去。我骑来的那匹从历城雇的马也不要了,自有单雄信府上的人带了一溜马来让我挑。本来我私心里是想要白的,我一直都是喜欢漂亮的大白马的!可是马夫一脸歉意地跟我说,庄子里的几匹白马有的病了有的性子不好卖了,这几天正好一匹白的也没有。没办法,我只好挑了一匹枣红马,备了镏金鞍,手上挂着扎了好几束红缨子的马鞭,蹬上马镫,也是颇为神气。王伯当和谢映登也各自骑了马,三个人一齐甩鞭,雄赳赳地就出了单雄信的二贤庄。
骑着这么精神的马,我满心里就想着要先痛痛快快地跑一气。于是三骑马哒哒地出了城,没上官道,从小径绕了出去。小径上僻静无人,又是一路平川,跑得更是欢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