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那渔网竟非比寻常的结实,宝剑未能斩断渔网,却被盘错的渔网缠住,挂在了网线上。
王伯当险象环生,我的心也悬在了嗓子眼,忽听我身后有人在议论,原来我们眼前的这一幕并不是行人偶然落水,竟是盘踞江河的船帮寻仇滋事,围观者虽不平,却也不敢出头,不想被我们三个不明就里的人碰上了。
我一听这话,着实地起了急,瞅准了前头那队壮汉还在愣神,加紧了几步,从侧旁窜了过去,恰巧王伯当失了剑,却借着那一股网线反弹之力,躲过了逼近的渔网,退了下来,正好和我并排。
情况非常不妙,王伯当没了兵器,我是根本就没带,而前头的渔网后头的壮汉都是各有家伙的。我瞥了一眼王伯当,只见他微蹙着眉,沉着脸,一声呼哨,亮得极是干脆果断。我眼刚一错,河边已有了“扑通”入水之声,是谢映登!那伙人光注意了我们,不防小谢弟弟早利索地窜下河救人去了。
那伙人显然有些乱,那张渔网分明是想收了重去兜小谢弟弟,可我们哪会这么轻易就让他们走,我拉开了架势,刚想上去招呼,不想王伯当比我快了一步,骈指如刀,早已切准了渔网的几处节点,卸了拉网的力。
好吧,我转过身,既然王伯当对付了前头,那么我就预备和他背靠背,后边这排壮汉,要赢,我是肯定没有把握的,但挡上一挡总还可以。我牙一咬,拳头一紧,蹬着步子就冲了上去。
左边一棍,我胳膊一档,右边一棒,我伸拳一格,又来一根,我右手一扭一反,兜着棒顺势就架住了……秦家不重拳法,但我也是名家之后,拳脚也是很有章法的!——啊呀不好!又有一棒子当头来了!我左边挡着棍子右边拖着一根架着一根,没法子,眼睛一闭,头一歪,把左边肩膀顶了上去,避开了头,撑死了肩膀挨一棍,往常跟大哥二哥练武,也常挨锏,我心里有数,死不了的!
“嘭”这是硬物挨着了肉体的声音,嗯,我知道是挨上了,看吧,我果然没死。我想着,睁开眼睛——
“啊!!!——”
我不尖叫的,真的!我若要尖叫,这辈子出生那天就好都叫完了。可是,为什么那些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呢?……
有一个人挡在我面前,右手举着,胳膊和小臂正好呈标准的直角,那一棒就顶在他的小臂上,好半晌都没人动弹,也没人吱声。我傻愣愣地站着不动,死盯着小臂和棒子交点的眼睛却看到了缓缓地、一丝一丝地渗出的红,耳朵是迟了几秒才听到“滴答”的声响的,只有这一声,可等我低下眼睛,地下却已红了一大片。人,竟有这样多的血……?
王伯当缩回了手,手臂一垂下,那血更是没命地往外喷。我心里一抽一抽地空了,手再怎么攒紧,手心也是冰凉的,眼前一阵模糊,脚下有些软,那步子却已是狠狠地蹬上了,身子便往前扑去。不料,他却伸出手,挡住了我,是鲜血淋漓的右臂,他动作快了些,血溅了出来,有几滴染红了我的衣襟。我低头看着那红点,接连的“呯”“嘭”声已响了起来,他竟只用一只完好的左手,搅进了那些壮汉的棍棒圈。
拼杀斗狠,步下免不了有窜跃腾挪,可是,无论他是进是退,那一只右手,始终伸开挡在我的面前。我有心想要推开上前,可是,看见那满目的鲜红,我的一切动作都迟缓了起来,脑子里禁不住翻来覆去地想,我若推开他,他会更痛吗?那血会流得更狠吗?……
“三哥!”一声喊和着飞窜的人影突进了包围圈,那声音依旧是往日一般的清亮,但是那急促高亢的语调显然带着焦迫的狠意。“呛啷”一声,谢映登长剑出鞘,裹挟着丝丝寒气,那一番锐不可当的气势,已教那些棍棒汉们先行怯了。
王伯当得此力助,如虎添翼,那些壮汉节节败退,再没有了刚才呲牙咧嘴的凶狠势头。
身后忽然又起了喝声,我转头一看,刚才被王伯当打退的渔网竟又竖了起来,似是想要援助棍棒汉,挽回颓势。我咬着牙窜了上去,脚尖一点,身形腾起,我早早地伸长了手臂去够王伯当遗下的剑,心里有了盘算,双手握着剑,却并不使力拔出,而是狠狠地连旋带搅了起来。那渔网经得起剑锋,却经不起这般圆转之力,左缠右绕,乱成了一团。
这些人本就在苦苦支撑,再经此一击,发一声喊,丢棍弃网,不一刻已逃得不见了踪影。
被救的是一对打渔的夫妇,两人对我们自是千恩万谢。可我们记挂着王伯当的伤,宽慰了他们几句,小谢弟弟扶着王伯当,上马便往医馆奔去。
所幸王伯当伤虽重,但他素性练武,抗击打的功力是绝不比击打的功力差的。用了上好的金疮药,细细地包扎了,小谢弟弟便执意要先送我回二贤庄,我拗不过他们,只得先回了单府。
就凭单雄信在这潞州城的神通,二哥早已得着了消息,脸上的焦急和忧心虽是被他强压着只余下了隐约的痕迹,但我仍察觉了那双眼睛一直在切切地看我,从上到下,由左及右,不放过一丝半毫。我便故意走跑窜跳要教二哥放心,好一会儿,二哥才终于肯把目光收回去了。
王谢二人先告辞了,单雄信也回了他独用的那座跨院。我有些心虚,不想果是被二哥说中了,我还真是给那两人添了麻烦,一想到这儿,我便又开始心烦意乱起来。不料这一回,二哥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只嘱咐我早些歇息,别说责备,连个重眼色我都没见着。
依着二哥的话早早地上了床,我也是累了,眼一阖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再醒来时,四周一团漆黑,正是夜半时分,我却不愿意再睡,梦里都是一片一片斑驳的血迹和那一双坚定果决的眼睛。
从那天起,一连几日,我都没有离开过二贤庄。王伯当和谢映登都没有再来过庄子,我知道王伯当的伤,不养个十天半月,他的行动总是不能自如的。想到王伯当,我经常免不了地失神,一时半刻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鲜血模糊的手臂影子忽虚忽实,总在我面前晃动,那寒气便从脚心一直升了起来,直到我的手心凉得没有了一丝温度,抚在胸口,也不知是因着麻木还是哆嗦,我竟感觉不到心跳。
二哥去会单雄信的次数显然少了,默默陪着我的时候居多。我坐在窗口,他便倚在书案边上看我。我分明知道二哥在担心我,我不想让他担心,可是,我已经控制不住……
那一日,二贤庄的马厩终于来了一匹白马,二哥知道我喜欢,便拉着我要去试马。这天天气也好,二哥兴头极高,我也来了些兴致。马房备好了马,我不知为什么,临去时还特意带上了锏。上了马背又下意识地查了查鞍侧双锏是不是挂好了。二哥也已上了马,没想到快到庄子门口时,单雄信拦下了二哥,悄语几句,二哥便满面难色地下了马。
我知道单雄信必是有要事,然而二哥不去,我这几日原本就懒,心里也就不想去了。可瞥了眼二哥的脸色,那“不去”的话我便再没有说。今日我若不出门,非把二哥担心死不可。
我一个人到了街上,略转了转,那强打的精神早耗没了。忽然瞧见路边有个卖糖葫芦的摊儿,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摸了几个铜子儿,拔下一根糖葫芦。
我一手牵马,一手举着糖葫芦,步子迈得比蜗牛还慢。一步一蹭,停下来,舔一口糖葫芦。我想,这潞州的糖葫芦,永远有历城糖葫芦及不上的味道了。
行了一程,忽然又瞧见了那栋扯满红绸的高楼,我看了一眼,打点自己与从前大不相同的心境,不觉失笑起来。原来那所谓童心,来得那般容易,去时也就是如此轻巧,只留下沉甸甸的心绪和脚步。
“那不是秦姑娘么?”
一声熟悉的呼喊,教我猛地刹住了脚步——谢映登!赶紧回身,竟看到了另一个身影。这些天,这个人影一直在我眼前沉浮,可现在陡然见着了他,竟忽然觉得陌生似的,讶然愣住了神。
他的脸色仍是白,不只是白,还有一层青隐隐地透了出来,我知道这是因为那天失血太多。这本不是件好事,可这片青白在他的脸上,却教那整张面容都更显出一番不似凡间的出尘超逸和淡然。我刻意瞥了一眼他的右手,直直地下垂着,袖口下还可以见着包扎伤口的雪绸长带,右手五指僵硬地维持着一种别扭的半张开姿势,不时有一阵轻微的痉挛从指尖传至指腹,又及掌心,引得整个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每逢此时,他那入鬓的剑眉就会耸起,徒劳地想要恢复右手的稳定,却总是无可奈何。我看着那手,突然觉得,那颤动仿佛就这样隔空传到了我的心里,心尖儿上的战栗,教我整个身子忽冷忽热地苦受煎熬。
“秦姑娘。”他没有抱拳,只点了下头,微躬了躬身。我一直瞧着他,盼着他惯常的淡笑,可是他没有,莫说笑容,就连他的眼底,我都没能找到一丝欢愉。
我低了头,悄悄打量他。他缓缓走开了几步,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他与我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了。
我的心里忽地涌起一阵懊恼,既然他已经能走能动,在和好友游街闲步,为什么,他没有来二贤庄?
这太可笑了,我知道。即使他好了,为什么又要来二贤庄呢?纵然二贤庄有他的两个好友,也不过几天前他刚去探望过,又有什么必要伤还未痊愈就急急赶去呢?——我明白,这很荒唐,也很没道理,可是,我仍旧觉得懊恼……
一声轻嗽,三人之间,良久无语,小谢弟弟已急急地开了口:“天色不早了,秦姑娘也还没用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