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他的眼睛真的睁开时,我就是这样近距离地瞪着他的脸。他刚清醒就吃了一惊,身子本能地一缩,这一来又碰着了他的伤,他的脸上便不觉有了痛苦之色。我赶忙站起身后退,回转之际,只觉得心在抽搐,手已不自觉地抚上了胸口。
“你……饿了吧……”我无法解释自己急迫的喘息,相比之下,王伯当已平静了下来,正用他那一贯淡然的目光看我。在他面前,简直就好像我才是病患,喘得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
老天保佑,王伯当瞧了一阵,终是点了点头,我便像奉了敕令似的,转头就冲出了房间。跑了好一程才发现我根本错了方向,没有到厨房,竟是跑到后院了……
后院无人,我正好趁着机会整理下心境。我伸开手,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只有凭借这样的痛楚,正飞快地打旋的思绪才像是稍微平静了些。
我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转出后院跑向厨房。低头躲过周婶疑惑的目光,把备好的粥和肉松端到了房里。
我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边,又拿了好几个靠枕,替王伯当垫高了头,这才端着碗坐到床边。王伯当虽然虚弱,但我却分明看到他的左手动了动,像是决意要自己喝这个粥。我低着头,一只手捏着勺子搅碗里的粥,装作没看见王伯当的这个意图,自顾自地舀好一勺,送到他的嘴边。他脾气倔,我知道,可是就他现在这个样子,让他自己喝,我不放心……
不料,我举着勺子等了半天也不见王伯当张嘴来接,我有些不耐烦,抬起头,刚想发作,忽然触着他的目光——他竟一直在看我……他的眼里像是有一汪泉水,顾盼之间,我几乎已能看到一圈一圈的涟漪和在波纹中揉碎了的自己……刚才还像是要冲口而出的话一瞬间便没了踪影。我正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他却突然张了嘴,就着勺子咽下了那口夹着肉松的粥。我赶忙放下勺子,紧张地看他。也没见他怎样咀嚼,粥和肉松已都吃下了。
“是肉?”他抬起眼睛问我。
“是肉松。”我回答。他的脸上神色不动,看不出喜好,弄得我心里空落落的,够不着底。
“是你做的?”他停了片刻,又问了一句。
我向来是直言直语,谁料想突然被他这一问,竟不好意思起来。脸有些烫,只得低着头不作声。
王伯当见我不回答,也没有再追问。我垂着头看不见他,可就是觉得,他那双眼睛好像一直在看我。窘迫地等了半晌,忽听他轻声吐气似地说了一句:“很好吃。”
我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突兀地站起来,又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突然,我已经麻木的手上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力量,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他伸出左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猛然窜出脑海的竟是一句不相干的话——
现在,可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啊……
第二十章
小宅院情投意合 大路口气结语冲
连续几天,我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唯一清醒的时候大概就是下厨做菜。那天,他淡淡的一句“很好吃”,让我从此后天天变着方儿地给他做吃食,把什么法儿都想尽了,就是蛋糕和饼干我也都试着做过,效果虽是不错,但病中的人还是喜欢清淡,这些味重油多的,我做过一次也就不再做了。
等我从厨房出来,只要一站在他的面前,我的脑子就晕晕乎乎的。他和以前不同了,如今的他常常会对着我笑,尽管是无声的笑,可我总会知道,即使是低着头,或是背转身,我也能感觉到。而每一次,我都会被他的笑吸引,静静地跪坐在他的床边,只是痴痴地看。他不笑时,面上是那么冷,可一旦笑起来,每一寸眼波都是鲜活的。他会微微侧目,嘴角只朝一边轻挑。或者悄悄垂眸,嘴唇轻抿,却无意掩饰浅扬起的唇角。而当他的眼睛专注起来,目光有了明确的焦点,他的整张脸都会显得格外柔和,嘴唇或张或合,有时又轻轻颤动,像是要吐出一个字,但是总也说不出口。每逢此时,我都会陷入一种不知真假难辨梦幻的状态,低着头不敢看他,因为我知道,我若抬头,便能在他的瞳仁中,看到自己。
我向来是不喜欢这种境况的。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朦胧起来,我变得怀疑一切,对什么都不能确定。好几次,我都想鼓起勇气向他问个清楚,那天为什么握我的手,又为什么这几天对我的态度如此反常。可是,每次到了他的面前,打好的腹稿就消失无踪,怎么也开不了口了。在我的心底,仿佛在期盼什么,也在害怕什么。我感觉到自己的矛盾,既想打破这样的僵局,又想维持现状,即使是梦,也是希望能做得久一些的吧……
然而,事情总要发生变化的。有一天,我进屋给他换药,厨房里烧着水,我便敞着门,以便水开了周婶能叫我一声。不料,换药时,他竟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又懵了,早忘了挣扎,便任由他抓着,连周婶走近的脚步都没有听见。
周婶推门时,我和他便是这样,靠得很近,又手握着手。我看到,周婶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心里一慌,就想抽出自己的手站起来。没想到他竟一点也不妥协,反而把我往自己身边一扯,我的头已挨着了他的胸膛。我使劲抬头看他,只见他一双眼睛望着周婶,毫不避讳,是如此坦然,甚至,我还看到了一丝类似快乐的光晕。
周婶什么话也没说,便退了出去,临走还掩上了门。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说:“我会好好待你。”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窒息似的感觉压迫着我的胸膛,耳畔都是这一句话,盘旋着不肯离去。我迎上了他的目光,此时此刻,他的眼睛,竟是罕有地热切。我的胸膛要炸开了似的,行动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我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他像是怔了怔,但很快,便用他完好的左臂,环住了我——先前那一点我无法确定的东西,终于,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幸福。
我不再犯晕了,他朝我笑时,我也不会再不敢正视,我总是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就怎么也抑不住笑了。对他的称呼也着实费了我一番心思,从前,我曾经叫他“伯当哥哥”,后来跟他赌气,又叫过他“王公子”,可现在呢?现在当然不能叫“公子”了!我可不是“小昭”。嗯……我歪着头,把我上辈子看过的古装电视白话小说的回忆了一大圈,忽然想起黄蓉的标志性称呼:“靖哥哥”。我一个人闷着头吃吃地笑出了声,一转身,甜甜糯糯地叫了一声:“勇哥哥!”他显然是没有准备,愣了愣,竟“噗哧”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出声的笑,我拉着他的袖子,把这三个字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微蹙眉头,说了句:“好了,瑶瑶。”我才格格笑着跑开了。
他叫我“瑶瑶”,不同于娘的“瑶儿”,也不同于二哥的“小丫”,这是,只属于他的称呼。
他的伤好得很快,就连那位大夫都啧啧称奇。可尽管如此,大夫仍千叮咛万嘱咐,一月之内,无论如何不能乱动,惟恐留下后遗症。所以,虽然我很挂念二哥,但在他的面前,我是绝口不提翼州二字。我却没有意识到,其实在他的心里,又何曾忘记过二哥呢?
这天,周婶出门走亲戚去了,厨房里却已没剩下什么吃的。他现在好了很多,也不用人天天看护了,我便自己跑出去采购。不料等我买好东西回来,屋子竟是空空如也!床上的人不见了!
我又惊又急又吓,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定要找到他!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上哪里去找,一时间我是毫无头绪。我在屋子里连连打转,一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首先,人不见了,只有两种可能,一,自己跑了,二,被别人绑架了。我冲到床前看,被褥整整齐齐,他的睡相一向极好,被褥床单总是平平整整的。看上去,不像是发生过反抗、挣扎。虽然他现在受伤,行动能力受限,可他毕竟武将世家,从小练武,反应能力和警觉性都比一般人要好,若要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把他带走,可能性不大。
难道,他是自己走的?
我趴在床上使劲摸,终于摸到了角落里几层被褥下的包裹。他没有把包裹带走,似乎并不是走远路的样子。
我一呆,转身又冲入了马房。果然,他那匹“奥利奥”不见了!可是,那把强弓却被他卸了下来,此刻正静静地倚在格栏上。
我恨恨地拿背顶住身后马房的墙壁——还用问吗?他出门了!我本来担心他是自己跑去翼州追二哥,现在看来,还不像是出远门。这个人!真是声色不露,平时也不见他说什么闷啦,躺的时间久了想出门啦……没想到一有机会,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跑出去了。
我还在嘀嘀咕咕地自怨自艾,奥利奥踩着稳健的小碎步,高抬着头,趾高气昂地回来了,当然,背上还坐着它的主人。
我气儿还没消,刚才他让我吃的惊吓,到现在我心还跳着呢。翻了翻眼睛,不朝他看,也不说话。
他已是看见了我,翻身下马。我不肯转眼珠,只在余光里拼命瞧他,他下马的动作很稳,右手虽不能动,但他只靠左手的力量,一按一撑,右脚潇洒地并到左侧,反方向下马竟也是顺顺当当的,看上去倒还像是更多了几分特别的优雅似的。
他朝我走过来,我知道他是在笑,可我就是硬撑着不肯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