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笑笑,样子像是心不在焉,我便也不去扰他。不想将要回房时,二哥突然问了我一句:“今日可有练锏?”
我一呆,这没准备好的谎话要说起来总是心虚的。没想到一旁的罗成已抢着回道:“表哥,小丫头练了好一阵,还是我陪她练的!”
二哥“嗯”了一声,便又凝着脸不说话了。我瞥了一眼罗成,他正冲我挤眼睛。我努了努嘴,掉开了目光,暗地里示意他:我不领他这个情。心里有些丝丝的寒意,小罗成到底是王府里出生,银銮殿上长大的,吹起牛来别说不打草稿,就是连脸都不曾红得一红,想来这两面为人的习气,于他可说是家常便饭一般,早成了生存之道了。
从那天起,二哥经常要到军营去,我揣摩着姑父是不愿意二哥只做一个“配军”,有心想要提拔他。二哥不在,我又得遵着那玄空法师的六字箴言,不能练锏不能骑马的,就连想出个门也会引来罗成强烈的反对。没办法,只好先忍耐几天了。于是乎,当我坐在床上无聊地望着窗户发呆时,我开始期盼小罗成的到来了。
小罗成几乎每天都来,他师父给的那药他当宝贝似的藏着,也不肯给我,每天都只让下人端了熬好的汤药送来,他自己也就常一起过来。那天,他来时我正在看信,信是王伯当差人送来的。我是守约的人,到了翼州以后先就给王伯当写了信。古时交通不发达,又没有电脑电话,这回信直到这会儿才送来。我拿着信的时候,手都有些抖,离开王伯当那么久,说不想他是假的,我想念他的眉在我手指下的触感,我总喜欢用手沿着他的眉轻轻描画,我还想念他身上独有的味道,想念他的白袍,想念他偶尔调侃时挑起的眉梢……他的信上除了对二哥的问候,便是一些山寨的琐事,齐李二人拜了他做大哥,他是个重诺的人,又最是有义气,既允了这事儿,便真要把齐李二人当自家兄弟似的照顾,替他们谋算、打理,把个山寨渐渐弄得像样起来。我一路看,心就一路地狂跳,看到最后时,我的心终于是戛然停了。
只见那清秀的字迹写出了最后一行字:待瑶瑶与二哥回转山东,勇自将登门提亲。
我的心兀自激荡不已,小罗成却已大剌剌地进了我的屋子,亲自从下人的手里接过汤药端到我床前。我手里捏着信,真是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他倒是全没注意,只对着我神气地一扬眉:“小丫头,喝药!”
我趁着机会把信藏在枕头底下,接过了药碗,埋头喝药,心里却根本没有这档子事,王伯当那封信,真弄得我心窝子里跟百八十头小鹿在狠命撞似的,一下子把我想他的心思都勾起来了不算,还让我有了期待,那是一种又紧张,又渴望,又兴奋,又害羞的混乱心境,连我自己都理不出头绪来……
“喂,汤已经喝完了,你为什么还拿着勺子在碗里搅和?”
我一呆,愣怔怔地把碗放下,目光掠过罗成,竟暗暗地觉得有些好笑。这辈子,我是注定早熟了,本来在我这个年纪,就该跟罗成一样,没有什么伤情怀旧之类的心事。我禁不住嘴上抿着笑,瞥了一眼罗成,大概只有最纯洁的人,比如罗成,才会只从一个人的实际动作来看她,就像小罗成,什么信啊,纷乱心绪啊的一概没有注意到,他看到的只是我在拿勺子搅空碗而已。
一时无话,罗成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窗户,一会儿看看屋顶,一会儿又站起来溜达几圈,我的眼睛跟着他转,心思却全不在这屋里头。他既不说话,我也无意开口。
罗成到底是好动的性子,这么默了一阵子,他就憋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跟我找起话来:“小丫头,表哥近来可有问过你的武艺?”
我摇摇头,自从那天去报国寺回来,二哥问起我可曾练过锏,几天来,二哥没有再问过我关于锏和练武的问题。
罗成见我摇头,嘴一咧,笑得很是得意,道:“我想也没有,每天我都跟表哥说是我陪小丫头练的锏。”
我感觉到有一大滴汗从我的额角寒飕飕地滚下来了,但这次,我没有再转开眼睛不理他。圆一天谎容易,难的是天天替人圆谎。小罗成这般坚持不懈,虽然他每天都在骗二哥,也不由得我不感激。
“谢谢。”我说。
“这没什么。”他的脸好像是红了红,我立即怀起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便是凭空扯谎,面上也不会有一丝异常。或许是热的吧,我重又低下头,忽听他又继续道:“这阵子,军中好像不太平静。”
我一愣,回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几天,二哥总是回来得很晚,偶尔问起,二哥一定会说在军中,而且大多数时候都和姑父在一起。我微点了下头,罗成这话是不错,只是与我没甚干系,我也不知道什么内情,便也无话回答他。
两个人又默了好一会儿,在这期间,罗成已不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了。到最后一次,他噌地站起,抬手往桌子上够,好像是要去拿那件斗篷,他进来时脱在桌上的。我瞧着他要走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一句话要问:“表哥,二哥这一次发配,可有几年呢?”
罗成立即缩回了手,若无其事地站定了,回答我的话:“一般犯了案发配到这里,若不是终身,也至少得要个十年二十年的。”
我心里一抽,十年……二十年……王伯当的信上说,等二哥和我回了家,他就去提亲,那……那得多久以后……
“那这么些年,都不许人回乡探亲吗?”我的心已经凉了,可还是不肯放弃希望,仍然问道。
罗成顿了顿,好像有些犹豫似的,才回答我道:“怎么说也得五年后才得回乡一次。”
五年……我扳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可就是怎么也数不清楚……五年……我的眼前开始模糊了,心里也迷迷糊糊的,只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我要怎样熬过这五年呢……
“怎么了,小丫头?你想家了吗?”
罗成的声音里有一丝诧异,我便知道我定是有些失了常态了,赶紧打点精神,抬头冲他笑了笑,一招太极八卦连环手似推还就:“怎么会呢,这里样样都好,姑父和姑母对我又极是疼惜,表哥待我也好。只是离家久了,难免会有些念想。”
我自己为回答得很是完美,既不曾失礼,也圆了刚才的一时失态,却不料小罗成的脸立时立刻阴了起来。他噔噔噔地冲到我面前,拿眼睛直直地瞪我,弄得我半点都摸不着头脑。只见他沉着张脸,说出话来,声音都是闷闷的:“小丫头,你若是想家,你便直说想,说那么些话,是要给谁听呢!”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小孩,八成是觉得我那话圆得太完美了,显得过于客气,不像是对自家人。“表哥……”我又把头埋下了,即便罗成如此表示,要说这话,我仍旧觉得难以启齿,“表哥,你说……二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这……”罗成也低头沉吟,“这阵子恐怕是不行了,军中……”他刚说到这里,忽然态度大变,猛地抬头,眼睛里都像是在冒火,“小丫头!你的意思是要我爹为表哥行特权?好让他早回家?你就那么想回家吗?连这翼州的规矩都不管了?!”
我呆住了,我不明白罗成为何突然间判若两人,说到特权,有哪个配军是住在王府的?姑父给二哥的特权还少吗?为什么我只是这样提了一句,就让他怒火冲天了呢?我想着,自己的火气也上来了,我冷笑了一声,道:“特权?我还以为,翼州的小王爷对这个词不会陌生呢!”
被我这一顶,他的脸顿时涨红了,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跺着地,说出话来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八度,听上去几乎像是在喊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爹虽然是北平王,可就连我也从来没跟爹求过一个情!现在又有朝廷派来的人……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就敢这么说!要不是你是我表妹,我……!”
他突地顿住了,双眼瞪得滚圆。我却偏不买账,定要梗着脖子跟他对着喊:“你待怎样!别拿你的小王爷架子来压我!你以为我会怕你?我秦瑶此生,从没怕过任何人!以前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
“小王爷小王爷!你们就知道小王爷!”我从没见他这样过,他几乎连眼白都红了,拳头攒得紧紧的,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喊起来气儿都急,可他仍是高声地喊着,“我挨我爹打的时候,有人说过我是小王爷吗?我被我爹扔在大漠里苦熬的时候,有人问过我是小王爷吗?为什么现在,你们就要说我是小王爷呢?!”他没有再说下去,红着眼睛瞪了半晌,突然转身冲出了门,临走时把门在身后甩得震天响,他那最后一句话我便没有听清。好像是在说对一个人好,那人又要走之类的话。
罗成走了,我看着那扇好像还在战栗的门,想要理清头绪,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胸口又憋得难受。我懒得再脱衣服,只紧了紧被子,便倒在枕头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十四章
木兵器罗成演武 外翼州秦瑶出行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我只觉得身上很软,懒懒的像是没有力气。我自己拿了枕头靠着坐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想,不想动弹,也不想看书,只是放任自己这样发呆。
有人敲门,我懒得理。外头的人敲了几下,又叫了声:“表小姐。”这个声音是往常替我送药的那个下人的。平日里,罗成总喜欢在这个时候跟着过来,好像送药的不是下人,而是他自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