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历城,中午时到了济州,找到了大哥所说的陈员外家。陈员外见到我很是吃惊,嘴里说着:“秦大爷太客气了,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倒让秦姑娘来跑一趟,这可真让我过意不去了。”
我连忙谦着不用客气,交付了东西,便回去了。本来事情已了,可陈员外的话一直亘在我的心头,越想越不对劲儿,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像是要出什么事儿似的。我心里着急,手起鞭落,把马儿赶得飞快,全速往家里冲去。
等我气喘吁吁地撞开家里的大门,听到的第一个声音竟是哭声,娘和嫂子哭得很伤心。我的心剧跳了起来,马也不管了,一头朝声音传出的方向冲去。我双手颤抖着推开房门,第一眼便瞧见无力地趴卧在床上的二哥,大哥正拿着药酒替他往身上擦,嫂子已是哭得泪人儿似的瘫倒在一旁,娘一边哭,一边揽着嫂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教人看着也是伤心。
“二哥!”我大喊了一声扑过去,把什么男女之防丢到一边,只掀起二哥身上的薄毯看。二哥的身上,从腰一直青紫到膝盖,简直没有一寸地方还是好的,一长条一长条又宽又深的血印,不用问了,是棒伤无疑。那个知县!竟然真的打了二哥!!
我只听到自己的牙咬得格格作响的声音,拳头攒得我的手没了知觉。大哥放下了药酒瓶,莫不作声地递过来一块帕子,原来我一直在掉眼泪,自己竟全没有发现。我没有接大哥的帕子,扑倒在二哥的床边,一声声地唤他。往常总是笑着回应我的二哥这次却毫不理睬我,他的双眼紧闭着,紧紧抿起的唇边竟还有一丝血迹。这一抹殷红彻底击垮了我的理智,我窜起身,转身就要往门外冲去。娘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要拦我,我却根本不管,心头的怒火腾腾地窜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徐有德!竟然敢打二哥!我这就让他知道知道,秦家都有谁!!
“站住!”这是大哥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严厉过。我心里一惊,步子竟已是停下了。
“你这一去又能如何?除了给二弟添乱,你还能做什么呢?你要真打了老爷,这个家里还有宁日吗?”
大哥的语调越来越尖锐,直刺得我心上一揪一揪地疼。娘扑上来抱住了我,大哭道:“瑶儿,你二哥已是这样了,你要再出什么事儿,娘可怎么活啊!”
我身子一软,坐倒在地,心上的火像是被冰冷的水浇熄了,这一冷一热的煎熬,我抱着双臂苦挨。大哥叹了口气,拉过了我,把药酒瓶递到我手里,扶着我的手,让我给二哥上药。二哥的伤口,触目惊心,我咬着牙强忍,才没让眼泪落到二哥的身上……
直过了三天,二哥才算清醒了过来。他熬着痛,只是笑着安慰娘。只有在大哥面前,他才会露出痛苦的神情,大哥便握着二哥的手,用在酒里浸泡过的帕子替他散去背上的淤血。我心里越是恨,泪竟越是少了,在二哥面前,我努力地笑着,要他心安。
来探望二哥的人有很多,大多数人都因大哥不愿二哥劳神,礼貌地挡了。这一天,忽然来了一个稀客,那双明澈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耀人——谢映登。
我一见着他,便知道,二哥的事,潞州也定是听说了。单雄信自己走不开,必是托了谢映登来探视。
我随着大哥把他让进了门,许久不见,那一声“小谢弟弟”竟卡在喉头,叫不出口了。若说我当年初见他时,他还有些许少年的青涩未褪,那么现在,他已长成一个临风玉树般的翩翩美男子了。
大哥先进屋看了看二哥,见二哥精神还好,便出来相请,我们这才进了屋子。
二哥见到谢映登,显然很是高兴,强打精神和他叙着别后的话。我心神不定,迷迷糊糊地,却又不愿错过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只想听到一个名字:王伯当……然而两人之间像是有着什么默契似的,终是一句都不曾说起。我等得失望,不得已,一个人寂寂地走了出去。
我闷闷地在院子里坐了半晌,没有事做,脑子里也是空空一片,忽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我一下,我迟钝地扭头,竟是小谢弟弟!
“谢公子!”我站起身,冲他抱了抱拳。
他像是愣了愣,回了一个礼,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我叫他“谢公子”,他本该是叫我“秦姑娘”的。
他轻咳了一声,对我道:“单二哥让我代他问好。”
我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小谢弟弟还是小谢弟弟,仍是那么体贴。然而,不知为什么,当年与他相处时那番纯真的心境已再不复存在。如今和他对面相见,我竟觉得,就连他的眼里,也有了几分沧桑。
“秦二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单二哥派人四下打探,但这事儿到现在仍是一桩无头公案。”清秀的眉微微蹙起,面上也有了为难之色。
话题转向二哥,我总算觉得好过了些,也有了话可回:“单二哥的令,就没有人应这一宗案吗?”
他的眉蹙得越发紧了,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样……”我叹了口气,这次的事,连单雄信也帮不上二哥的忙了……
“不过……”他忽然开了口,我抬眼望他,他微咬了咬唇,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我也不去问他,只垂了头默默地等。过了一刻,他终是自己接了下去,“不过,那王杠既是在长叶林被劫的,那一片本就是尤俊达哥哥的地盘,虽是他已金盆洗手,但并无其他人接管长叶林……”
他并没有说下去,话里的意思却已很是分明。本来就是他不说,我也知道得清楚,可如今听他这一提起,我再也憋不住,一心想要替二哥分忧。
我站起身,向他道:“谢公子,那尤俊达的住所,你可认识吗?”
他颇为不解地望着我,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我赶紧接道:“那么我们便去找他一找,何如?”
那双水波般清明的眼睛又凝注在我身上了,从几年前到现在,我从来就没能有这样的定力抵挡得住他的眼波。我照例埋下了头不敢去触他的目光,仿佛我心里的诡计只消在那目光上一碰,都会四散碎裂,再藏不住形迹。
默了半晌,他终是开口了:“也好,就如秦姑娘所愿吧。”
我们两人简单地收拾了些东西,我跟大哥只说和谢映登去探望朋友,大哥虽有些疑惑,但经我向他起誓保证绝不生事,他也不再说什么了。于是,两骑马出了专诸巷,直奔长叶林而去。
一路上,我们两人谁都不说话,气氛颇有些尴尬。当年我嘻嘻哈哈地大叫着“小谢弟弟”和他比赛骑马的日子好像一去不复返,让人竟也起了几分感伤。
正在郁郁,忽听身旁一声大喊:“驾!”本来落后我半个马身的谢映登突地窜了上来,和我并行的一刹那,我瞧见他弯弓搭箭,还抽空冲我喊了一声:“三百步外杨树,左起第五根枝子上的顶叶,瞧我射这一箭!”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嗖”地一声,利箭破空而出,带着风声,呼啸着直奔目标而去。
我兴奋起来,伸手拍马,追着那箭朝远处的杨树跑去。箭矢已经落地,我跑过去,从马上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箭,箭尖上还带着一片小小的杨树叶。
我回头看了一眼,射箭人也已赶到了,我心里满是赞叹,却说不出话来,正在愣神,他已靠了过来,把手中的弓箭递给了我。我看了看他,他的意思已很是分明,便是要我,也和他比一比箭术。
上辈子,从小就知道,谢映登和王伯当是有名的神射手,我明知不是他的对手,但也不愿意公然示弱。咬了咬牙,接过弓箭,拈箭拉弓,心里谨记着王伯当教我的箭术,“嗖”地一箭,我的箭矢也又快又急地飞去了。他不再让我,当先打马而去,捡起了我的那支箭。只见我的箭上也带着一小片叶子,只是箭镞并未刺透叶的中心,只是在旁侧开了一个小孔。我不禁有些沮丧,瞧着他笑吟吟地将两支箭并在一起,对准箭尖,演示中的的差别。我大为懊恼之下,竟将一句话冲口而出:“谁知道你那是不是第五根枝子上的叶子呢!”说这话时,全未经过大脑,到说完了,竟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想说便说了,原来是这样舒坦、痛快!我几乎都忘了……近来,我似乎总在忍着,想说的想问的却常常开不了口。
身旁的人笑了起来,笑声轻轻淡淡的,像是一对微风中摇曳的风铃,很是悦耳。“那么,算你赢了!”他说得很是爽快。
“不!”我没多想就断然回绝,礼貌也顾不得了,“我才不要‘算’来的胜利!”
他又笑了起来,没再多说什么,走来和我并辔同行。我把他的弓递还给他,没想到他并没有着急要接,我冲他倾着身子,他突然凑在我耳边悄声说:“其实……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小谢弟弟……”
他说得断续,我却已怔在了当地,终是轻唤出一声“小谢弟弟!”,一股暖流刹时涌上了我的心头,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几分怀念、几分感慨,心底甚至还涌起了几分想要回到过去似的渴望……
不!这不是真的!——我立即斩钉截铁地打断自己的思绪——我怎么会暗暗希望要回到与勇哥哥相知相恋的日子之前呢?没有了勇哥哥,再好的东西都不会有半点趣味……
我还在迷迷蒙蒙地反复,一声淡然却坚定的“小瑶”,彻底化解了我心头最后的一点迟疑。我也笑了起来,迎上了那一道明澈的眼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