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远没有说错,这一路上尽是光秃秃的山石,又没个可以抓的扶的,我一步一挪地小心走着,脚下还没命地打滑。好不容易爬上了几座小山峰,只剩下最后一段路了。
我手脚并用,连衣服上都蹭着了昨日的泥水,颇为狼狈。眼看就要近顶峰了,忽然一阵山风袭来,卷起细碎的砂石,我赶忙低下头,展开袖子挡在面前。风呼啦啦地直灌进我的袖子里,好一刻才渐渐止了。我放下袖子,抬头往上看——一袭白衣,映着西斜的太阳,仿佛是玉一般的莹润光泽,袖口袍摆还缀着耀目的金边。一时间,我竟似被这炫目的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只隐约瞧见一团光影中,一张和那件袍子一般苍白的面容转向了我,略怔了怔,旋即展颜一笑,笑容很轻很淡,但却是那般温暖:
“你回来了,瑶瑶。”
那一刻,我再也没有法子抑制自己内心的猛烈震颤。“回”……他用的这一个字,竟让我骤然之间心生感激,感谢上苍,他没有将我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他一直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
“勇哥哥!”我大喊了一声,扑在他的怀里哭泣。泪水打湿了他的白袍,我身上的泥水沾染了一尘不染的雪白,他本来像是高高在上翩然欲飞的仙人,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凡间,就在我的身边,用他的手替我抹去泪水。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不快,也就像那泪水一样,在他的指尖,轻弹而去,在山石上撞碎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来了就好……”他的语声竟是罕见地有了一丝恍惚的朦胧,余音无知无觉地被拖长,只随着这山风淡淡缭绕。清澈、空明的声音,纵使是山间的清泉,也当自愧不如。
“勇哥哥……”我倚在他的怀里,捧起他的手放在脸颊旁摩挲。然而,触手一片冰冷,让我的心不由一跳。
“勇哥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我急急地问道。
他不以为意地淡然笑了笑,也不回答我的话,只是将手缩了回去,指尖滑过我的脸颊,微微用力,轻轻一按,那冰凉清冷的触感便留在了我的脸上,久久也不曾退去。
“你在这山上……多久了?……”即使隔着白袍,我也能感觉到,他的身子也和他的手一样,是冰凉的。山上风大,也没个遮挡,他穿的这袍子又是这样单薄,我已控制不住地心痛。
“也没多久。”他只是看着我,眉眼间俱是笑意。我从他的目光中读出那一份满足,心早已是化了……
“你又作践自己,自己的身子自己反倒不知道当心……”我已忍不住有些嗔怪。
“我站在这里,有时候会想,瑶瑶就和这山一样,我自以为了解她,其实,她每一日每一刻都在变化。”他伸手替我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忽地弯下身子,凑近我的耳边,他的脸颊几乎贴上了我的,我听到他悄声说,“瑶瑶,我以后也会试图去理解你,好吗?”
“勇哥哥!”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我想,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一路下山,他一直都牵着我的手不曾放开,我先还走得小心翼翼,到后来,已是大踏步地在山石上跳跃。反正……有他在身边,我的脚下打滑时,他的手总会及时给我支撑,我站不稳的时候,也会有他,将手伸到我的腰间托扶。有他在身边,纵使是群山峻岭,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回到聚义厅,齐国远和李如珪好像在等着什么似的,一直不曾离开。一见到我们回来,两人已是大踏步地迎了上来。
“八哥!”王伯当在贾柳店结义的兄弟中排名第八,齐李二人比他年小,便不再称他“王三哥”,而改称“八哥”。
“八哥,你和秦姑娘……”李如珪一向心实,一张口,一句话已漏出了大半。
齐国远狠狠地踢了李如珪一脚,嘻嘻地直冲我笑:“秦姑娘来了,八哥的脸上就有了笑了,咱两个可有好几个月没瞧见八哥笑了。”
我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道:“两位哥哥,你们是二哥的结义弟兄,又是……”我朝身边的王伯当瞥了一眼,面上已是微微烧了起来,“又是……他的好兄弟……就别再叫我‘姑娘’了。”
齐国远愣了愣,还没说话,李如珪已抢着嚷了起来:“那可该叫你什么好呢!”
我抿嘴笑道:“若是两位哥哥不嫌弃,就叫小瑶一声妹子吧。”
齐国远的面上有了几分为难,道:“这不行,你还是朝廷的杨花公主呢,不能这么失礼。”
一听到“杨花公主”,我的心又有些乱了,赶忙截断齐国远的话,道:“瞧国远哥哥说的,什么礼不礼的,自家兄弟,哪来这么多客套。哥哥若不依我,小瑶可是要生气的!”
听我这样一说,齐国远低了头,略想了想,便向我笑着叫了一声:“秦妹妹。”
我笑了,这个称呼倒是既亲近,也不曾失礼,忙点头应好。李如珪已极不寻常地静了半晌,这会儿看到难题解决了,他不由满脸喜色,也随着叫了我一声“秦妹妹”。我一一应了,就连王伯当也点头笑赞。四个人这才进了聚义厅,齐国远和李如珪当先在两侧的椅子上坐下,王伯当走上去,正中坐了,我便靠在他的椅边,仍旧由他牵着我的手。
大家说了些别后的事,娘的寿筵结束后,贾柳店众兄弟便各各散了,单雄信和小谢弟弟回了潞州,魏征和徐茂功回了他们的东岳庙,王伯当和齐李二人则回了少华山。
“只有老兄弟,没有回翼州,还留在历城。”齐国远是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的,小罗成的名字竟这样不经意地从他的嘴里吐出。
我心里一紧,不自觉地往王伯当的椅子后头缩了缩。我害怕他又会发怒,不料他只是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向齐国远笑道:“老兄弟和二哥是姑表至亲,大老远来一次,秦伯母必是不舍得让他就会去,定要留他多住一阵子。”
齐国远点头道:“八哥说得是。”
我有些诧异地看他,他的眼里没有一丝隐怒,仍是那样平和如常地微笑着。他已经不介意了吗……
李如珪并不在乎小罗成的事,早急急向我问着山西的景致,我很高兴这个话题就这样被岔开,便把这一路上好玩好看的娓娓道来,说起皇宫的恢弘,晋阳宫的精致,齐李二人听得专注,王伯当也是含笑听着。可我不知怎么的,一看到他的笑,心下就有些慌乱了起来,我越发绘声绘色得讲得起劲,借满脸的笑掩饰心底的纷乱。我说到老杨林,说到杨广,说到李渊和李世民,甚至说到吉儿,可是,却下意识地把一个人给遗漏了……那个我把他留在晋阳宫,独自跑回来的人,那个在重伤如此虚弱的时候,还会记得我没带行囊的人……我只单单没有提起他……
“说起来,那日我们去长安也见过皇帝老儿。”李如珪嘻嘻哈哈地道。
“你还说呢!那次都是因为你莽撞,险些闹出事来!”齐国远挥起拳头砸在李如珪的肩上,恨恨道。
“怎么怪起我来了!”李如珪委屈地瞪大眼睛,喊叫起来,“是谁说的那姑娘太可怜,那公子欺人太甚?!”说着,人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齐国远针锋相对,一些儿也不肯让,也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刚要开口,王伯当已出声制止了:“两位兄弟,都是过去许久的事了,那日我们都是不平,也怪不得李兄弟,此事就别再提了。”
经王伯当这一说,那两人剑拔弩张的情势才缓和了下来。我在一旁看着,心说难怪王伯当到了这少华山就总是不得空,这两人的火爆脾气,要没有王伯当在,这山上非翻天了不可。
“说起来,那日我们瞧见的那个……叫什么将军的……竟连二哥都险些不是他的对手。”齐国远不说了,李如珪自己倒又提了起来。
“是天宝将军!”齐国远双臂抱胸,轻蔑地瞧了李如珪一眼。
天宝将军……宇文成都御赐“无敌”金牌,敕封“天宝将军”……我还是……听到了他的名字……
“他也是宇文家的人,宇文成都,宇文化及次子,皇城有名的大将。”王伯当沉思着,缓缓道。
我不得不强烈克制自己,可我的手心也已是隐隐冒汗了。偏偏齐国远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失态,反倒向我问道:“秦妹妹,你也见过他吧?”
“我……”我生怕犹豫不决的迟疑会引人怀疑,急忙开了口,才说了一个字,却又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是见过……”情急之下,我只能实说,可说了这一句,便再没了后文。
齐国远和李如珪本来都看着我,见我这样说了半截子的话,不免面上有了失望之色。
“怎么了?他可是不好吗?”王伯当也注意到了我的失常,问道。
“不是的!”我一听到说宇文成都不好,一句否定竟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这一句话,答得太快、太直,齐国远的脸色竟有些变了,一时四人都无话,只有李如珪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一脸不解。
“我……我……”我嗫嚅着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王伯当忽地笑了笑,淡然道:“既是瑶瑶说了好,那便是好的,当日我们匆匆一见,也是无从判断。”
我本来心下又是惶恐又是不安,突然听他这样一说,我不觉呆呆地看着他,他没有气怒,也没有追问我,这几乎让我不敢相信……
“瑶瑶,今天你刚到,也累了吧。”他站起身,低头看着我的脸,唇边虽只有一丝浅浅的笑,但那双眼里,却是不加掩饰的柔情,“我刚让人收拾了房间,我送你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