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会不会随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疏远?大概在所难免。升了省中,我们并没有依循约定亲密如初。学校太大,班级太多,我和叶子隔了三个班,我跟阿达隔着三层楼。一次次相约出去玩,一次次谁谁谁因为这样那样的事由不能聚齐。我有时候陪叶子逛街,有时候跟阿达一起出去打□□。然后,时间久了,渐渐疏于联系。躁动不安的年纪,我们就像在山野中乱窜的小猴子,眼前总有新鲜的事物吸引走我们的注意,不知觉间忽视我们已经得到的。
圣诞节恰逢学校放月假,叶子跑到我们班教室欢天喜地地唤我出去。
“筱雅,上我家玩去吧。我表哥也过来,苍天,我真觉得他是一天比一天帅。太有型了!”
我哭笑不得,叶子迷恋他那个名校海龟表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她时不时就嚷嚷,他干嘛非得是我表哥呢,简直逼得我想乱伦。
“嗐,帮我去约阿达一起吧。我们都好久没聚了,全怪这破学校,没事长这么大干什么。”
“干嘛叫我去?”我没好气的白她,“别想把我当长工使唤。”
“好唻好唻。”叶子谄媚地笑,“一瓶娃哈哈AD钙奶?”
“没人告诉你现在人力资源匮乏?”我斜斜地睨她。
“两瓶啦,好筱雅,去唻去唻。”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抓着我的胳膊摇来摇去。
“干嘛?不会告诉我你突然意识到阿达是个男的,你要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了。”
“锉!他是个男的吗?我怎么没发现。上次不小心得罪那个小心眼的家伙了,我怕他记仇。嘁,我一点也不想请他,不过我表哥说找他有点事。”她无比纯真地眨着眼睛,“筱雅,看在我大帅哥老哥的面子上,你勉为其难跑一趟吧。”
我爬了三层楼一个个地数着班级铭牌找到高一十九班,算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出现在这个教室的门口。因为十七到二十班是省招实验班,收录的都是经过特殊的省招班考试排名在前两百的考生。我记得我们那届有一千多人报名,他们来自省内各个城市,手里或捏着起码一张以上省奥赛一等奖的获奖证书,或身负市三好学生的美誉,或中考分数在六百二十分以上(总分六百五)。阿达本来不具备报考资格,但是他老爸公关了一通以后他准时坐进了考场。这家伙一到关键时刻考试运就好的惊人,竟然被他考了第一百四十三名。老天爷还真是被眼屎糊住了眼。
班上人很多,学生或埋头看书或凑在一起说话,不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我站在门口有些局促,虽然目光已经锁定了坐在教室后方正在跟同学说笑的阿达,却不好开口大声唤他。犹豫不决间,教室里有人走出。我大喜,连忙叫住他:“同学,能否帮忙喊一下阿达,哦,不,是吴孟洐。”
“啊?”白色套头衫少年注视到我的脸,嘴角噙了朵微笑,“是你?”
我惊讶地睁大眼,阮衡!
虽然早知道他出现在这个学校理所当然,可真正遇见又是另一回事。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我勉强收敛住失状的神色,微笑:“你好,你在十九班?”
“噢,不是,我在十七班,我过来借书的。”他扬扬手里的《逻辑学》,“你在几班?”
“七班。”我略有些不好意思。省招班的分班依旧考试成绩而来,一到二百名依次进入十七到二十班。我的胡乱揣测委实过于造次。
幸而他倒不以为忤。
我舍不得挪步走开,却苦于无法再找到新的话题,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我恨自己今天穿了件半旧的红色夹袄,整个人既老气又俗伧。我恨早上起床匆匆,半拉不长的头发只梳了个简单的马尾,扎的头绳还是最难看的酱牛肉色。过生日时阿达送我的水晶发卡也没有别上,人人都夸那样子既娴雅又俏丽。我昨晚睡得太迟,今天有大大的黑眼圈。最近作息不规律,鼻头附近冒出了红色的小疙瘩。我的裤子选的失败,让我的腿看起来又短又粗;鞋子的颜色还极其不相称。
“来十九班有事?”他试探地问。
“没有没有。”我慌乱地摇头,然后又胡乱点头。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解释的关头,阿达看到我,高声喊我的名字,跑了出来。
“找我有事?”阿达手搭在我肩膀上。
“嗯,叶子喊你圣诞一起上她家玩。”我暗暗感激他的及时出现为我解了围。
阮衡对我点点头,我先走了。
我连忙微笑,点头致意。真失败,一遇见他,我就口拙舌笨。连话都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我本以为隔着一年的时光,他给我造成的震撼会淡化,可是再度回首,却惊然发现自己心动如初。时间的尘埃没有让他隐藏我心底深处的照片黯淡,反而随着岁月的磨砺,慢慢打磨出珍珠般的光芒。
阿达抓抓头,“嗯,行,到时候你等我一道。”
“晕啊,我得先回家把书包放下好不好。”
“有什么问题吗?”他模仿我说话的腔调,“有我这样的帅哥送你回家你应该深感荣幸才对。”
“帅哥,我非常荣幸。只不过您老人家时间宝贵日理万机,小女子我不敢孟浪造次,耽搁了您的时间。”
“锉,你非要我无地自容啊。”他拍拍我的头,“到时候在教室等我,不准放我鸽子。”
“我观察过了,咱们学校里,勉强可以被称之为美女的全集中在一到三班,也就那里的几个艺术特长生还能看看。”阿达眉飞色舞地汇报他一学期的侦查成果,唾沫横飞。
我翻翻白眼,蹬着车骑到了前面。他紧赶上,一个劲地要征询我的意见,对这种无聊的家伙,我只能无语。
“嗳,我觉得三班的韩璃比我们学校的校花有味道。校花太俗了,不过身材正点。不知道韩璃怎么样。看发展趋势应该不错,腰够细。”
我沉默,继续蹬车。他伸手拉住我的车龙头,不悦道,干嘛干嘛,都不理人。
“我不正配合着你么。我又不是拉拉,哪知道哪个女生比较漂亮。”
他大笑,说你是gay会比较有说服力。
我一脚踹过去,他差点没骑着跑车一头栽进绿化带里。
学校组织我们看电影。什么片子?忘了。从头到尾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其上。因为我的斜后方坐着的人是阮衡。他们一大帮男生出去喝酒了,每个人身上都有醇类特有的气味,那香气沾在他白色的衬衫经纬间,分外醉人。阿达在我边上大刺刺地坐下,打了个酒嗝,发酵的气味混着猪头肉的荤腥气,我胃间一阵翻滚,差点没吐出来。叶子也是满脸嫌恶的表情。捂着鼻子,我们想把他打到临着的座椅上去。他不肯,硬赖着,推他都是哼哼。
“阿达,喝酒啦?”见驱逐无望,叶子开始不怀好意地逗他玩。
“嗯。”被点名的孩子憨憨地点头。
“喝醉了吧。”
“没有。”横着走进来的阿达矢口否认,胸脯拍的震天响,“我怎么可能醉了呢。”
我跟叶子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转过头:“一般醉鬼是不会承认他喝醉了的。”
“我真没喝醉,你不信,我站起来给你们走两步试试。”醉鬼最怕被人说醉。阿达嚷嚷着要从椅子上爬起来。我连忙一把摁住他的胳膊,拜托,一米八几的肌肉男,倒在地上我跟叶子可扶不起来。
“别别,你别走了。来,数一数,然后告诉姐姐这是几?”我伸出三根指头,粉有爱心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靠,有你这么侮辱人的吗?”阿达一恼火,头立刻扭到边上去,不时偷偷地用眼睛瞥我俩。样子好像闯了祸又跟妈妈赌气的小孩。我和叶子皆乐不可支。
教导主任经过我们的座位,我跟叶子连忙点头叫“老师好”。主任对我们点点头,笑容威严。说了几句诸如“来看电影啊”之类的废话,他举步欲离去。
“老师好。”阿达不在位上好好闭目养神,竟然难得尊师重道地冲我们的主任大人傻笑。我跟叶子相对无言,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个白痴,没事讲什么话哩,一开口全露馅了。
“吴孟洐,你喝酒了?”主任皱眉,他带十九班的化学,认识苦主。
“没……没有。”阿达意识尚还清醒,知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
主任哼哼了几声,阿达一个劲地傻笑,模样暴无辜暴纯真,看的我跟叶子汗毛地震,立毛肌竖起。最终,主任大人赏了他一记响栗,引得他哀嚎连连。
主任前脚走人,我俩后脚笑瘫在位子上。阿达一个劲地嘟囔“靠”,然后迷迷糊糊地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身后传来座椅落下的喧哗声,我下意识地往后面看。面色微酡的阮衡刚坐到我斜后方的座位上,见着我,他微微一笑,是你?
他的衬衫洁白,牙齿晶莹,微笑的时候嘴角略略上扬,唇色粉红温润,温柔又和气,不像平日看到的不好接近。他口鼻中呼出的酒气也熏醉了我,我听见我的声音大胆地询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嘁,怎么谁都以为我喝醉了。”他细长白皙的手指伸出,指着我,靠的极近,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我的后背沁出薄薄的凉汗,脑子里一片空白,诡异地想到了《孔雀东南飞》上形容刘兰芝的句子:手如削葱根,口如含朱砂。
“我当然认识你。”他笑容明亮,因为醉酒,眼眸分外灿若辰星,“你是筱雅。”
我心头泛出风卷云涌的喜悦,他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未告诉过他我的名字。我的心不可抑制地颤抖,它跳的是如此的厉害,仿佛要从我的胸口蹦跶出来。
“怎么样?我没喝醉吧。”阮衡嘻嘻地笑。醉酒卸下了平日周身笼罩的金色的光芒,他如我同龄的男孩般孩子气。白皙的面容上泛起醺然的酡红,明艳似樱,灿烂如霞。
“没有,你尚还保持清醒。”我急急收回失神的眼睛,开玩笑道,“真不容易。”
“喂!”半躺在椅子上假寐的阿达忽然睁开眼嚷嚷,“我也认识你是谁,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没喝醉?”
“先告诉我这是几根手指。”
“靠,什么世道,不公平待遇。”言罢他又晕晕地耷拉着脑袋小憩。
“这是三根手指吧。”阮衡试探地问。我被他脸上包含着期待和惴惴不安的神色逗乐了,笑着点头予以肯定。
“哈,我就说我没喝醉。”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看样子喝的也不少。
“没想到你居然认识我,并且还记得我。”我一时有些感慨,脱口而出。
“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初二的时候,我可是觊觎你的酸豇豆很久了。你就是死命不肯跟我们上桌吃饭,害得我想吃都找不到借口。哎哟喂,你可是太小气了,怎么就不能分我一勺呢。”阮衡说的哀怨,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我的喉咙发紧,好像有无数的小爪子在挠。电影院的屋顶好似穹庐,影片还没有开始,上面点缀的灯仿佛嵌在天空的群星,璀璨美丽的不可思议。他的面孔在漫天的星光下,唇角噙着微笑,眼睛比最明亮的星星更加炫目。我真怕自己会在这一瞬因为心悸而瘫倒。
我找不到话去回应,只能腼腆地低下头傻笑。我想开口问,你还想吃酸豇豆吗,下次我带来给你。我妈妈自己腌的,切碎了挤尽盐水,加点红辣椒和糖炒,很好吃。
终究没能开这个口,因为实在太过孟浪。
电影开映前人声鼎沸,我们几乎头挨着头才能听清彼此所说的话。我感激这喧闹的环境。
“我爷爷说你是青水亭的学生,对吧。那个时候你老一个人坐边上,跟你讲话都是点头摇头,害得我还以为哪里得罪你了,都不敢多说话。”
“有么?”我讶然,“是我不敢讲话才对。”
“干嘛,你有什么好不敢讲话的,你又没做什么坏事。”大概是酒精的作用,阮衡比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爱讲话。
“谁说我没做坏事的。”我半开玩笑不正经的口吻,“那个时候我偷偷爱慕着你,只要看见你的眼睛就心跳如雷,哪里敢跟你讲话。”
阮衡不相信一般,愣了一下,指着我大笑,真的吗,那岂不是太有面子了,我竟然不知道。
“不是蒸的,是炸的。”我语带双关,继续玩笑。
电影终于拉开帷幕,子弹横飞,美女如云,主角永远打不死,配角永远死不绝,典型的好莱坞大片。我心不在焉,他坐在我身后,也许我背略微往后仰,他鼻端呼出的气体就会直接喷到我脖子上。想到这里,我的呼吸都不顺畅。
叶子忽然拉拉我的衣角,轻声道,你跟他很熟?
我的胸口一滞,故作轻松,哪个他?
“后面的那个。”她挤到我边上,身体几乎贴着我,神秘兮兮的,眼睛闪闪发亮,“阮衡。”
“认识而已,谈不上很熟。”我侧头调笑,“怎么,有兴趣?”
“有点。”她饶有兴致地回望,低声附在我耳边,“嗳,仔细观察一下,他的侧脸很像我表哥。”
我晕!
“筱雅,我想认识他,你帮我们介绍好不好。”叶子满心期待地看我,不时偷偷瞥阮衡一眼,“天!我是白衬衫控啊。他怎么可以把白衬衫穿的这么好看,还有还有,他的鼻梁怎么这么挺直,眼睛还这么亮。”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勉强笑道,“真想认识?”
“嗯嗯嗯。”叶子忙不迭地点头,眼睛里的星星呼之欲出。
“那好,我介绍你们认识。”我告诉自己,她若想认识他,就一定有办法认识他的。与其藏着捂着,不如落落大方。何况阮衡又不是你的谁,你有什么资格去干涉他的交游状况。
“阮衡——”
嘴巴被捂住,叶子可怜兮兮地哀求,别,你别说了,我紧张。
可怜我嘴巴被捂得严严实实,气都喘不过来。叶子形象虽娇小,发起飚来气力一点都不容小觑。她死命拉我回头,对着闻声转头、满脸疑惑的阮衡虚与委蛇地笑。
“有什么事吗?”电影放了一半,身后有人拍我的肩膀。我猝然受惊,本能地回头,灿若星子的眼眸恰恰印进我的瞳孔,直直探进了我的灵魂最深处。我的身体一阵痉挛,唯有死命掐住自己的掌心才不至于落荒而逃。阮衡浅浅微笑,晶莹洁白的牙齿间逸出的嗓音温文醇和,“筱雅,你叫我有事?”
“不是她叫你有事,而是我找你有事。”叶子忽而又聚起了勇气,“阮衡,我想认识你。”
“我想认识你,所以让筱雅把我介绍给你认识。可是刚才我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妈妈说女孩子应该矜持。所以我又不准她讲话。但我很害怕这次错过机会以后,我将没有更好的时机认识你,所以我又开口了。阮衡,我想认识你;你希望认识我吗?”
电影院里光线微弱,我应当看不清他的脸。可是为什么我却没错过他面上的每一个表情,他白皙如冠玉面庞上爬上一丝红晕。对着叶子黑白分明宛如秋水的眸子,他略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脸,随即点头微笑,很荣幸认识你,我是阮衡。
“我是叶观晨。”叶子笑吟吟地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电影上坏人终于被杀死,英雄终于完成了救美的任务,曲终人散尽,故事有了结局。阿达忽然从椅子上爬起来,拉着我往外面走,一个劲的嚷嚷“饿死了,咱们去吃鸭血粉丝。”混在散场的人群中,我被他拖着跌跌撞撞地走。我看不见脚下的路,辨不清前面的方向,还好,阿达拖着我逃了出去。
夜市上,一碗鸭血粉丝下肚,满头大汗,畅快淋漓。
阿达抽气,丫丫,这辣油虽然免费,你也没必要占小便宜到这份上,三勺!你也不嫌辣的慌。
我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巴,更正道,是三小勺。
“还是这家的鸭血粉丝好吃,又便宜。”阿达把鸭肠鸭肝全挑出来放在我碗里,见我狠狠瞪他,他立刻嬉皮笑脸,“不要浪费。”
我没好气地翻翻白眼,还是把它们全吃下去了。没办法,从小受的教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见不得奢侈浪费。
“什么味道?呵,要不要再来五十串羊肉串,我给你买杯饮料陪我喝啤酒。”
“不要。”我敬谢不敏,“我身上的钱只够付鸭血粉丝。”
“你这女的怎么就这么奇怪呢,我又不是不肯请你。都说我请你了。”阿达掏出皮夹,准备叫摊主结账。
“不必。”我摁住他的手,微笑,“我只承受我承受得起的奢侈,我也坚持自己承受。”
“你何必逞强?”他不悦地皱起眉毛。
我摇头,忽而吐了吐舌头,侧头对他眨眼:“喂,阿达,有点诚意好不好。如果你请我去吃海鲜,你看我会不会抢着付账。”
“五月天我还不至于中暑!”阿达立刻收起皮夹,刻薄道,“请你吃鸭血粉丝已经是我大发慈悲了。你要是美女,我又打算泡你的话,海鲜大餐还差不多。”
“你个垃圾!重色轻友的混蛋。”我笑骂,掏钱付了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