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好的人是阮衡。怎么有谁会舍弃那么一个丰姿神秀的男孩儿而看上阿达这样一个痞子。阿达天天在我面前念叨他的韩璃有多么多么好,整个人泡在蜜糖水里,滋润的不行。三贱客也变成了二人行,因为他要陪女友。
倒是意外与阮衡相熟起来。学校年级间排球比赛,体育老师不知道究竟哪只眼睛看到我弹跳力好,愣是逼着我去凑人数。我一米六八的个子搁女生中的确不算矮,但是充当排球女将似乎有袖珍版的嫌疑。露天的排球场上,男女各拉出一队训练。队友多摩拳擦掌,高二承前启后,是学校的中坚力量。剩下我等小猫三两只,天天在那混日子,只求老师早日发现自己看走眼,趁早把我扫地出门,免得糟蹋了高二的荣誉。
阮衡是男队的主力。他每天下午三点半跟我们一起训练。我本以为像他这样的白面书生是不会对这种全身大汗淋漓的运动感兴趣的。他在我的脑海中就是绿杨阴里白衣少年衣裾生风冰肌玉骨清凉无汗,此刻却仿佛水中捞出来一般。坐在我旁边,我的皮肤可以感受到他周身的热气,炙烤的我,衣裙里全是薄薄的一层汗。
“怎么一直坐在边上,不去练练?”
“啊?”我有些仲怔,指指自己的鼻子,“你说我?”
他笑了起来,依然明眸皓齿,恰似夜空星星闪烁。我贪婪地盯着他俊美如昔的容颜,轻声问,你还好吗?
他愣了一下,淡淡地微笑着反诘,我有什么不好吗?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笑笑,也不再言语。
“女生对于生日之类的特殊纪念日会比男生更加执着。也许在男生看来无关紧要,但对女生而言却非常重要。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谢你,筱雅,你想太多了。”
“我……”我张张口,看着他用笑容拉远距离的面庞,讷讷不能言。
“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无忧无虑,所以才能把一切看的那么单纯美好。”他指着我的棉布裙微笑,“就好像这条裙子,之所以简单纯美,是因为它标签上的价码。”
我面上的血色悉数褪尽,我想我的嘴唇或许如雪般苍白。我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请相信你自己的眼睛,没有谁喜欢天天吃酸豇豆。你以为只有你吃厨房的剩饭菜吗?你起码还有烧好的现成饭菜,我妈还得拖着患风湿病的腿去菜场拣人家扔掉的菜叶回来自己腌制成小菜。所以说,有些事情,跟出身无关。
“阿达跟叶子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才有机会出入宴宾楼这样的地方。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我恨不得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我还曾经用三块钱作出一桌子菜给我妈妈过生日。你所说的忧虑,我了解,因为我也在经历。”
阮衡深深看了我一眼,场上有人喊他练扣球,他起身离开。我拍拍裙子,站起来,跟队长比划了一个手势,先行离开。如果不是因为他也会来训练,我根本就不愿意浪费我的时间。除了繁重的课业,家里还有一大摊家务等我去做。体育老师已然认清我色厉内荏,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一个,把我丢到了替补的队伍。
第二天训练时,阮衡主动对我打招呼微笑。我心中的石头落地,回以点头微笑。昨天是个冒险,说出那些话,要么我们的关系近一层,要么我们之间划开一道无法修补的裂痕,形同陌路。
“是不是女生比较喜欢新奇刺激的生活方式?”
“什么?”我挑挑眉,百无聊赖的把排球顶在手指尖上玩。我们的主力大将因为训练过度,肌肉拉伤,我被赶鸭子上架。我们变态的老师为了提高我们女队的水平,竟然让我们跟男生打对抗。我第一天就被阮衡的一个大力扣球打飞到学校的医务室,享受起伤员的待遇。
“我是说,是不是女生都爱唯美浪漫?”
“你是想问是不是女生都爱华衣美食,鲜花与情话齐飞,钻石与誓言同醉?当然,谁不喜欢奢侈美好的物质生活。只不过,我们想要的更多。比方说,关心陪伴,呵护照顾。女生要宠,没有哪个女的会不喜欢被宠爱的感觉。”我别过头盯着窗外,残阳胜血,落桐如旧。有风吹过,莫听穿林打叶声,纷纷坠叶飘香砌。我安静地看他的眼睛,淡淡微笑,“有情饮水饱,是女人的专利。”
“筱雅,筱雅,你怎样?”门口冲进一个粉红色的身影,打破了医务室的静谧。叶子紧张地摸我的头,“有没有脑震荡,有没有去做脑电图?”
我失笑,叶子,我是被球打到肩膀,不是脑袋。
“啊?不会吧。大家都传你被球砸昏过去了。哪个垃圾打的,眼睛长在屁股上了?都不晓得看一看人!”叶子皱着眉头看我,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问,“痛不痛?”
阮衡站在一旁,尴尬不已,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你是存心的,对不……”叶子的咆哮在对上他的脸时转为尴尬。刚才她心系我的安危,阮衡或许入了他的视网膜,可惜视神经没有发挥功用。叶子的脸“刷”的通红,期期艾艾地垂下头,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声若蚊吟,“你怎么能这么用力,都把筱雅砸晕了。”
“不是他的过错,是我注意力不集中。”我笑,“我这不好好的吗?都是些什么人,还好没有传我血洒球场,否则你一准以为我是诈尸。”
“要不你把手伸过来让我摸摸,看看是不是尸冷?”叶子努力对着我微笑,竭力避免面对阮衡的尴尬。
“来,你过来让我咬一口。咱俩一块变僵尸,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啊!悟空,有妖怪!”她装模作样地大笑,笑声干涩的让我都心疼。
“走吧,我没事了,我们回去吧。”我对阮衡点点头,攥住叶子的手往外走。她一直在颤抖,直到出了医务室,她突然回头大叫,阮衡,再见!
我硬把她拖上表哥的车,她趴在我肩上泪如雨下。我受伤的肩膀被磕的隐隐生疼,却无心把她推开。
“筱雅,我好难过,我好难过。我忘不了他,我该怎么办。”
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办的话,我也不会如此左右为难。表哥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无声地转换了车子的方向。
“先去吃饭,然后再送你们回去。吴孟洐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表哥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阿达有事,他要陪女朋友,哪里还会想到我们。”我摸摸叶子的头,轻声劝慰,“别难过,忘不了拉倒,老来多健忘,总有一天什么都会过去的。”
“阿达交小女朋友了?”表哥轻笑,“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个学期,那个女孩你也见过,暑假跟我们一起去游泳的,你生日那天。美女一个啊,居然被阿达那厮追到了。”
“筱雅,你说韩璃明明就跟他没关系,他为什么还不要我?倘若我输在韩璃手上我也就认了。可连个情敌都没有,我输得未免也太冤枉了点。我有什么不好啊,我不就是腿短了点,可穿上高跟鞋也能配他了啊。他凭什么看不上我。”叶子不住抽噎,眼睛红红的样子,像一只小兔。
“呃,大概是你太好了,他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你。”我支吾了片刻,终究是不忍心说出真相,怕给她更大的伤害。
表哥摇摇头,不知是嘲笑我的借口蹩脚,还是觉得我们幼稚可笑。
也许是我们幼稚可笑吧。十六七的年纪,所谓爱情,不过是过家家的游戏。两双青梅竹马分开,重新配对,叶子成了阮衡的女朋友。
事情的细节我已经模糊,因为每当回想那刻,我的心就抽搐般的疼痛。我只记得是学校九十周年校庆,叶子跟当时已经身为省电视台当家花旦的学姐搭档主持。都说两个女主持人是败笔,她俩却配合的分外默契。后来叶子去考中国传媒大学(当时还叫北广)也是因为学姐的鼓励。
节目表演出了点小问题,演员的衣服没穿好,在后台乱成一团。叶子灵机一动,即兴来了段串场舞蹈。我只知道叶子有舞蹈特长,却不清楚原来她真的这般身轻若燕,轻盈地舞动自如。台下的校友同学为她鼓掌叫好,坐在我身旁的阮衡流露出赞许欣赏的目光。我的笑容在瞬间僵滞,我知道一切都朝着我害怕的方向无可逆转。
第二天叶子春风满面地跑来告诉我,阮衡已是她的男友。我微笑着,说,恭喜。
我心已麻木,感觉不到痛。我早该知道,当一个男人觉得你幽默风趣善解人意可以对你推心置腹时,你已经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别无他路。我只害怕,叶子早已不把阮衡当成表哥的影子,阮衡却会把她当作韩璃的替身。她俩都是能歌善舞的妙人儿啊。
然而这终究是他和她的事,我只能在旁边默默地祝福。祝我最好的朋友和最爱的人永远幸福。我爱他们。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枇杷,绿了芭蕉。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我的笑值不得千金,只能浅浅地覆在脸上,在一旁安静地看别人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我开始找借口拒绝出席我们的聚会。阮衡跟韩璃都能平静如初的面对对方,我却始终做不到。看到那个男孩子的眼睛,我依然会心动;看见他对女友微笑,我的心止不住的痛。我笑着拍叶子跟阿达的肩膀,嗔道,做什么,鸳鸯成双对,专门刺激我这个老年人是不是?眼不见为净,我埋汰你们,不理你们。
叶子的脑袋在我的脖子上蹭啊蹭,软软地撒娇,不要啊,莜雅,你是我最爱的女人,等哪天我转变性取向了,我还要回来找你结婚呢。
阮衡刮她的鼻子,教训道,胡说八道。我想起《仙剑》上,月如帮李逍遥去救灵儿,目睹他们卿卿我我,那时候的她,是否也如我一般心痛。
我想老天爷之所以会安排诸多红尘俗事,是害怕我们过度沉浸在悲春伤秋中无力自拔。生活的粗粝会钝化我们敏感的心灵。这究竟是福祉还是无奈?舅舅的生日宴上我摔箸而去。我知道我应该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微笑,应该假装若无其事,这对我而言并不困难,只是我不愿意。
我的耐心已经告罄,我的愤怒已经出离。舅舅又怎样,妈妈的亲弟弟又怎样?寒门无至亲!他四十岁的生日大宴宾客,我们一家三口被安排在偏厅里。他过来打招呼时,妈妈偶然提到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考东南大学的自主招生。因为我最心仪的还是C大,可惜不够他们的自主招生考资格。
“丫丫啊,她能考上东南就不错了,不要好高骛远。”舅舅漫不经心地笑,“丫丫,听舅舅的话,能有这样的机会是你们筱家祖坟冒青烟,不要错过了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饭桌上阒然无语,有人讪笑着附和,张总说的没错,小姑娘家,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啪!”饭桌上盛免费茶水的紫砂壶被我砸到地上,我冷笑一声,看着他跟水泡葫芦一般油晃晃的一张脸,朗声道,“舅舅,我还就在这儿撂这句话了。我要是考不上C大,当如此壶。赔茶壶的钱你就从我家的份子钱里扣吧,反正在这样的地方,我们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吃。我们筱家祖坟冒不冒青烟,你一个姓张的,管的未免也太宽了点。至于你——”我指向刚才忙不迭拍马屁的中年男子,一字一顿,“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对本小姐指手画脚。我们舅甥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
阿达知道我放弃东南的自主招生考以后,跑来问我怎么呢。
“你不是已经决定了要交申请表了吗?”自主招生考要自己在网上下申请表,我家没有电脑,这些都是他帮我弄的。
我暴怒起来,指着他厉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绝对考不上C 大啊!
他被我吓了一跳,起身拉我,小心翼翼地问,丫丫,你没事吧。干嘛这么激动,我没这个意思,你知道的。
我的眼泪抑不住地夺眶而出。我拼命地抹,怎么也抹不干净。最后索性趴在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好了,不哭了,是不是你妈妈又打你了。”他轻轻拍我的背,“没事了,我去跟阿姨说,你都这么大了,她怎么还能打你。”
“不是的。”我死命地摇头,紧紧咬住嘴唇,直到下唇被咬出了血都浑然不觉。
“别哭了,你这样人家会以为我欺负你了。”他避开咖啡屋里旁人好奇的眼神,尴尬不已地哄劝。我恍然意识到这样的姿势欠妥,赶紧从他的肩膀上挪开头。
“抱歉,我失态了。未经你允许,随便借用了你的肩膀。”
“兄弟一场,说这种话多见外。”他递了张面纸过来,皱眉道,“快擦擦嘴巴吧,血迹都快要干涸了。”
我接过面纸,简单地整理一下仪容。即使泛红的眼睛骗不了人,我依然不希望自己形象全无。
“说说看,究竟怎么回事?难不成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妈要把你扫地出门。”他干巴巴地说着无趣的笑话,企图引我展颜。
我白了他一眼,嘟囔道,差不多吧。把事情简单地叙述了一遍,我叹气,冲动是魔鬼,我现在是骑虎难下,想后悔也难了。
“谁说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要我讲,你不过是太骄傲。”阿达不以为然,旋即笑道,“人就是这样。想我家‘□□’时期因为历史问题,千人踩万人踏。我爸八十年代初倒腾小生意,又有谁看得起。人人在他面前都趾高气昂的,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后来跟在后面点头哈腰的,肉麻话说的我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我忍不住笑了,点头,那肯定极其恶心,你这么厚的皮竟然都抵挡不住。
“你有什么打算吗?叶子计划去北广,你呢?南下还是北上?”我笑着问,“跟韩璃商量好了没?”
“现在还不肯定,到时候看分数再说。争取不丢下兄弟你一个人孤伶伶的。”他嬉皮笑脸拍拍我的肩膀,“孩子,加油!让所有看扁你的人跌破眼镜。”
我想想,老老实实告诉他,我舅跟那个中年马屁精都没戴眼镜。
阮衡入选了奥赛的冬令营。我们送车站送行。当着那么多老师的面,叶子居然大胆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他笑着摸摸她的头,轻声道,老婆,我还没上车,估计就要先晕了。旁边的老师做有眼无珠状。唯有一个老教师笑吟吟地看着这双年轻人,拍拍阮衡的脑袋道,小朋友,好好加油,不要让小姑娘白亲你了。
阿达笑着吹口哨,调侃道,叶子,看不出来,你还挺勇敢。我笑着站在旁边观看,平静地道了句,一路顺风。
我不怨我不恨,我不后悔自己的胆怯。即使当初我勇敢,我不管不顾,他终究还是会爱上叶子。她才是真正纯净无暇天真明媚的女孩儿,而我的无忧无虑下却是满目苍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