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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茧》86 已千年

作者:佛语 字数:4536 书籍:天茧

  “好”字出口,叶其安顿时一阵虚脱,眼前仿佛又看到韦谏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又听到他淡淡而柔和地说着“你明知我不会离开”……身体深处好象有还未愈合的伤口再一次撕裂开来,痛得就连呼吸也成为负担。

  皇帝定定看着她,穿透她微垂的眼睑,看着她眼中的不舍和纠葛,许久之后,终于闭眼一叹,提笔继续书写,然而再次落笔时,执笔的手却微微颤抖,不能遏止,于是心头的懊恼渐渐就化作了怒气,而这怒气,又在时间的流逝中化作了疲惫。

  “你答得这样干脆,是笃定如今朕已不会果真这样做了么?叶其安,朕的退让并非无止境,莫再试图尝试。”皇帝垂眸,“罢了,此事不用再说,退下罢。”

  叶其安抬头,惶然的眉梢眼角重又恢复坚定:“皇上,别再将我赶走,我要留下,不关男女之情,不关道义,我只是想陪着皇上,一路走下去,走完这四年时间。这件事,是因为我而开始,就算逃到天边,我也无法全然撇清关系。皇上——”

  “不用再说,先退下罢。”皇帝淡淡道,摆手,“李鸿。”

  李鸿应声入内:“殿下请。”

  好一会儿,叶其安终于起身,随着李鸿走出书房。她的身影刚刚消失,仿佛不堪重负似的,皇帝手中的笔重重跌落在桌上,染黑了桌面的锦缎。皇帝皱着眉,看着面前不成规则的污渍,眉头紧紧聚拢,突然间扬手,将桌上的文件砚台扫了下去,同时用力闭上了双眼。

  急促的脚步声又起,很快停在了身前,皇帝睁开眼看去,却看到去而复返的叶其安,有些慌张,又有些窘迫地站在那里,以往始终显得苍白的脸上带着些微的潮红,几缕发垂落在耳边,伴随着呼吸而不明显地飘动。

  “我以为……”她的视线落在地面碎裂的砚台上,嗫嚅着。

  皇帝凝视着她,眉宇渐渐舒展,良久,无声长叹,起身朝她走去。

  “陪我走走。”

  将随侍遣得远远地跟着,皇帝与叶其安几乎并肩走在花园中。天空云层厚密,遮蔽了星月,风中带着一丝潮湿的味道。

  快要下雨了。

  前后侍从手中的灯笼,将脚下的石径晕染得朦朦胧胧,柔和光润得看不见任何棱角,正如此刻行走其上的人,掩藏在夜色中的心绪,舒缓而沉静。

  “你可还记得先皇将你关入牢中?”皇帝和声道,“那时要杀你的,还有一人,便是五王叔朱橚,而五王叔兴起杀你之意,却是愤于先皇立朕为太孙,因而处处与朕作对,欲令先皇对朕失望而重立储君。你身边那名小太监,便是他送进宫中。”

  双福么?叶其安黯然,这时即便知道那个少年是在为谁做事,也不会再有意义。

  “这样的人,自然也不能留。”皇帝又道。

  咋一听,叶其安并没有什么感觉,可是,渐渐地,一股森冷的气息就把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因为太过震惊,她骤然停住了脚步而不自觉。

  “察尔斤……”她听见自己干干的声音。

  “听命从事。”皇帝回身看她,眼底幽黑得,好似将天地间的夜色都吸纳了进去。

  听谁的命?昭然若揭。

  难怪,以察尔斤的武功,已能做到收放自如,一招便取人性命,必然是出手前已有了置之死地的准备。

  杀死双福的,却原来是……

  叶其安喉间一哽,肺叶忽然间就扭曲起来。

  “朕做过的事,你可还要一件一件地听?”皇帝就好像在照着书一字一字地念,“如此,你可还要说想陪在朕的身边?”

  叶其安呆呆看着他,视线渐渐模糊。

  皇帝移开眼,再开口,已换了话题:“洪武二十三年,燕王奉旨出兵漠北,时值寒冬,狂风暴雪,王叔却令大军冒雪前进,如神兵天降于平章乃儿不花营帐前,而后兵不血刃,大获全胜。先皇曾说‘肃清沙漠者,燕王也’,此后屡屡令王叔出征,又令他节制沿边士马,其威名赫赫,藩王中无人能及。王叔料敌制胜,洞烛千里,威震朔漠。”他抬头遥望远方,目中露出倾慕之色,“如今,我与王叔之战,结局已定,但或者四年之内,我应当还有时机,与王叔较量一番。只是,此番较量,我却须全力以赴,不得有一分侥幸。朕的削藩令,便要拿周王朱橚开头,一则是为此前旧怨,二则,周王是燕王同母胞弟,战事一起,他必定为燕王协助。”他一顿,接着,极为决绝地抿抿唇,“朕接着要杀的第一人,是朕的五叔,除非——”他垂眼看她,“如此施为,与你所知后世不符。”

  天空开始落下水滴,风的温度也开始让人有些瑟缩。远处的李鸿开始着急起来,担心皇帝受凉,却又因为皇帝不准打扰而迟迟没有上前。

  即便隔了一段距离,叶其安也仍旧看见了李鸿不停的暗示。

  “皇上,”她将被风撩拨起来的发丝拢到耳后,轻轻道,“下雨了。”

  皇帝仰首向天,半响,点头:“是啊,下雨了。”

  “无论如何,”叶其安又道,“我仍是要留下。我也有我该去做的事情。”

  “……罢了,回去再说罢。”皇帝淡淡道,折身返回。

  ……

  ……

  送安阳郡主的圣旨迟迟不下,朝中也再无人还有多余的注意力,去理会原本应当在孝陵守孝的郡主久留京城,是否有何不妥之处,因为大家的眼光,都已被另外的事情牢牢抓住了。

  八月,新皇建文密令曹国公李景隆北上备边,兵临开封,趁周王不备,将其抓获押送回京,随即颁旨将之遣往西南烟瘴之地。

  削藩序幕由此拉开,接着,湘王朱柏、齐王朱榑、代王朱桂、岷王朱楩,逐一地排上了建文皇帝的日程表。

  转眼已是冬天。

  十一月,朝廷诏令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掌北平都指挥使司,监察燕王行事。燕王却在此时犯了狂病,常常在市集街巷中逗留,抢人酒食,胡言乱语,甚至躺在泥地中整日不起。朝廷派人查探,调查结果返回京城后,朝中人于是以为燕王或许真的疯了。

  “王叔这一计,用得极好。”深宫中,皇帝举着来自北平的密报,唇角边嚼着一抹笑意,“换做朕,怕是再如何也不能令人信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将锋芒掩藏起来,消减对手的戒心,适当的时机,适当的示弱,却是许多智士擅长的计谋。

  叶其安将视线自一旁酣睡的小包身上挪开,望向远方,心情却不能像桌前翻阅奏章的皇帝一样轻松。

  事情,终归是朝着既定的轨迹一点点推进了,终有一天,皇帝与燕王叔侄二人面对面在战场上相遇的残酷,将会不可逆转地来临,那时,慢慢积聚的伤口,会在一瞬间迸裂得鲜血淋漓。

  良久,她收回目光,看向已经敛了笑意、聚精会神于厚厚奏章的皇帝。

  几月来,他不再彻夜不眠,不再饮食不佳,也时常如同方才那样欣悦,然而,他的消瘦依然明显,鬓边的白发也增加了许多,劳心劳力,正慢慢损耗着他的本元。

  叶其安心酸地垂下眼。

  她却不能为他做什么,也阻挡不住渐渐消逝,或是渐渐开始的一切。

  “江浙一带田赋一向重于他地,乃是先皇为惩戒此处缙绅依附张士诚。”皇帝屈指在一本奏章上轻叩,“重赋只能为一时之惩戒,而非定制。朕将江浙田赋削减,与民休息。寺庙侵占民田之事,也需着人去查,不得纵容。王叔曾说,家给人足,斯民小康,乃是天下治平的根本,朕不曾有一日忘记过……”

  叶其安知道皇帝并非要听她的意见,因而静静听着,不多语。皇帝却突然抬起头,朝她看来。

  “为君,朕不逊王叔,朕自来有此自知。”他眼底恍过一丝无奈,“这一仗,朕却赢不了,并非因结局已定,而是,若要削藩,却不该朝周王动手,应是……”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应是燕王,叶其安默默接道。若要削藩,一开始,便应朝着最强的燕王动手。只可惜,如此一来,又怎么能实现燕王未来的登基为帝?

  真真是无奈……

  殿外传来压抑过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李鸿进来,禀告道:“皇上,皇后在殿外求见。”

  皇帝皱皱眉头,没有开口,只是轻轻摆了摆手。李鸿行礼告退。

  “皇上?”叶其安拍拍小包的头,站起身,欠身轻道,“我先回沁园了。”

  皇帝深深看她,最后仍是点了点头。

  行过礼,叶其安带着小包离开,出门时,李鸿已经引着皇后走进来,她连忙将小包掩在身后,却仍旧来不及,皇后已经吃惊低呼,花容失色地退在一旁。

  叶其安拍拍小包的背,让它跑远,然后弯腰向皇后道歉:“娘娘恕罪!”

  皇后年轻而保养极好的脸上虽然带着受到惊吓的苍白,惊慌之色却很快已被掩饰开去,声音不高,但端肃有度地慢慢道:“郡主的白虎,如今越发长大了,虽是畜生,却颇为懂礼知退让,可见郡主管束得好。咦,郡主,怎么本宫一来,你却要走了?”

  “皇上差我去办事呢。”叶其安接上一句谎话。

  “是么?”皇后一笑,眼低却冰寒,“那本宫便不妨碍郡主了。”

  “娘娘。”叶其安又是一礼,隔了一会儿才直起腰,看一眼皇后远去的身影,然后转身离开。

  殿外汉白玉石基下,宽阔的花岗石地中,小包极为愉悦地来回奔跑着,仿佛此前憋闷了许久终于能够松松筋骨,而石阶二十米远的地方,几名侍卫戒备环伺,韦谏负手而立,望着奔跑的白虎,唇边浅浅笑意。叶其安刚刚迈下第一级台阶,他便侧头看了过来,虽然天色阴沉,那眼底却好似冰雪消融,顷刻间化作一池春水。

  “你怎么在这儿?”叶其安迎了上去。

  皇帝现在,似乎较之前,已不再在意韦谏的存在,即使见面,也能泰然相处,也准许他进宫看望叶其安,然而,以他的身份,每次入宫,都只是留在沁园,不能擅动。

  韦谏淡淡道:“皇后召见。”

  叶其安看看不远处戒备森严的一队侍卫:“什么事?”

  “要我收徒。”韦谏仍旧语气平平。

  “咱们边走边说吧。”叶其安牵了他手,往沁园返回,“收徒?收谁?”

  “不曾明说,”韦谏神情淡淡,不感兴趣的模样,“只道待禀明皇上。”

  “哦。”叶其安点点头,心里虽然奇怪,却也不想再问,与韦谏回返沁园。

  沿着高耸入云的宫墙,两人并着肩,放慢脚步走着。孙善低头跟在后面,再往后,则是赵哲领队的侍卫们。此前送韦谏过来的一队侍卫,则与赵哲的队列一左一右并行,不曾因为叶其安的存在而放松了对韦谏的防卫。

  “宫里添了许多高手。”韦谏淡道。

  “咦?哦。”叶其安不由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列面容陌生的侍卫。韦谏都承认的高手,那自然应该不俗了。“你觉得皇上是为防备……”她顿了顿,没再说。

  “或许罢。”韦谏一笑,眉间便多了几分黯然,“若真是那样,他未免多虑。”

  叶其安心里一闷,正要说什么,韦谏却自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她。

  “封兄托我带来。”他看她,“宫中不比别处,即便皇上护着你,或许会有兼顾不得之时,你自己小心。”

  叶其安乖乖将锦囊接下装好:“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你不必管。”韦谏摇头,“三日一粒,防备万一。”

  “知道了。”

  “燕王——”韦谏转头看向远方:“不需多少时日了罢?”

  叶其安随他看去,遥远天际,灰色的云层层叠叠,重重地好像压在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天气寒冷,”韦谏侧身,替她将外面的锦袍紧了紧,“你向来怕冷,记得多穿些衣物。”

  叶其安抬头看他漂亮的下巴和唇边隐隐笑意,忍不住伸手抓住他腰际,很快地在他身上靠了靠,想到跟在后头的人们一定为她这一举动而吃惊,不由一笑,而几乎同时,她垂在体侧的右手被他握住不再放开。她抬头看他,与他相视一笑,迈步前行。

  脚步刚刚迈出,韦谏皱了皱眉,停步往身后看去。再过一会儿,叶其安也听见了由远而近的急促脚步声。

  不多时,一个传令太监飞快地朝这边跑来,气喘吁吁地在叶其安面前跪下去。

  “郡主……皇后有请……”太监喘了几口气,又道,“请韦公子……也一同前去。”

  叶其安一愣,方才一时的愉悦随即消失无踪。

  ……

  乾清宫外的台阶上,紧闭的宫门旁,一袭裘袍,华贵无匹的皇后在宫女簇拥下,静静看着叶其安和韦谏在面前见礼。

  皇后的身边竟然还有另一位皇族。此时近看,叶其安方才想起,那时在乾清宫外遇到,皇后身边便已经有了这人在,只是这人低了头,又故意避开,而她忙着约束小包,一时竟将对方忽略,以身份地位来说,这可是大不敬的。

  难道是为兴师问罪?

  叶其安转向这位当今长公主,皇帝的胞妹南平公主:“安阳见过公主千岁。”

  南平眼中含笑,脸上微现红晕,看来美丽无比,上前一步拉住叶其安的手:“姐姐。”

  叶其安一呆,却不敢将手抽出。

  皇后这时上前,在南平耳边低语了几句,南平立刻满面红霞地退开去。

  “郡主,”皇后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容,“请那韦公子近前说话。”

  叶其安听着那温和语气中隐藏着的几分古怪,心头掠过不安,却只得低了头:“韦谏身份低微,不敢冒犯。”

  “无妨。”皇后笑道,侧头看了南平一眼。南平的脸越发火红。

  “是。”叶其安只得应道。孙善便疾步走过去,将跪在稍远一些的韦谏唤了过来。

  这时,皇后迈步,走得离叶其安更近。

  “韦公子可曾与你说过了?”皇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语,“本宫请他给人做师傅,教授武功。”她掩唇一笑,“其实,是南平偶有一日在宫中碰见韦公子,从此便念念不忘。本宫这做嫂嫂的,不忍心见她茶饭不思,便厚着脸皮来做主了。郡主看,他两人,岂非金童玉女一般,万分相配?”

  叶其安沉默着,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苍白无比。

  “方才本宫已去求了皇上,说要替南平定一门婚事,皇上已经应允。”皇后更加低了头,压制了声音,“不过,韦公子是郡主的义兄,此事,自然还须让郡主也有个准备,因此……”话未说完,皇后脸色骤变,就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惊喘着后退了数步。

  叶其安仍旧沉浸在皇后带来的讯息里,只觉得眼前的空气突然扭曲起来,四周的声音和寒冷也在渐渐退却。她甩甩头,想让这不寻常的感觉消退,想要冷静清醒地尽快想出应对的话。

  身后传来小包凄惨的长啸,伴随着韦谏一声“叶其安——!”

  那一声喊,撕心裂肺,肝胆俱碎……

  叶其安茫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而充满了极度的痛苦、绝望、恐惧的脸。那一双眼中,窥见地狱烈火般的碎裂,将整个天地都摧毁殆尽,却也在须臾之间,模糊了。

  “韦谏……”叶其安木然地唤了声,尾音还在唇间,视野之间,已是另一番天地……

  ……

  白发成髻金银丝挽结、长及地的锦袍、腰间佩玉、脚上云纹羊皮靴、神情愣怔的叶其安,站在高楼大厦环伺的道路中间,看着街上人潮和街边照着她影子的橱窗。

  骤然一声高昂的鸣笛和刺耳的刹车声,一个头戴棒球帽的男人自刚刚停下的庞然大物的窗口探出头来,满面的怒火——

  “有病啊!?不想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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