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空气还带着些午间的热度,刚好,不热也不觉得凉。叶其安坐在石桌边,手撑着腮骨,望着院中开阔地上,雨珠儿和智真神情专注地与韦谏交手。封青站在一旁,不时地出声指点,纠正两人的身法招式。其他的人,或远或近站着,关注着这次令旁观者也获益匪浅的“教学”。
按韦谏和封青的话,雨珠儿和智真似乎都是习武的好材料。尤其智真,自幼有少林方丈亲自传授正宗心法,虽然还是稚儿,但一招一式间,已隐隐有了不凡的气势。
而雨珠儿,身形轻盈飘逸,灵秀出尘,好似坠入凡间的仙子,令人挪不开眼。叶其安看着她,恍惚间,仿佛又看到那个叫做韩迁淮的如兰君子,明明手握凶器,偏偏如拈花临风、翩翩若浮云……
一双细腻如玉的纤手进入视线里,将一碟剥好的栗子放在了面前。
“好香儿。”叶其安抬头一笑,拈了一粒放进嘴里,“好吃。”
温婉如水的女子面上浮出柔美的笑,揽了揽裙摆在她身边坐下。那时的少女,如今正是鲜花开放般的年纪,看起来,倒比本来大她几岁的叶其安更加沉稳内敛。
“好香儿,封青若是欺负你,”叶其安咽下嘴里的东西,“一定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小人。”封青头也不回,远远抛来一句。
香儿掩嘴微笑,面若桃花。
叶其安看着她,赞叹不已:“封青好福气。”
“是香儿有福气。”温婉的女子盈盈一笑,那样的满足,即便旁观者,也不由得仿佛闻到空气里的甜蜜。
这样的幸福么……
叶其安笑着,望一眼天空。天际万里霞披,炫目而蛊惑人心。
这样的幸福,无论如何,也要拼了命去保护吧……
这一刻,真是不愿想起,节节逼近京城的燕军和迫在眉睫的战火。
宫里传来了消息——叶其安脸上的笑容遮蔽了心里的惘然——扬州城破了,燕王的军队,已经来到京都六合。
……
……
清晨,阳光明媚,皇城南北,各有一支队伍离城而去。
北门,是领皇明出使燕军帐中的庆城郡主,她带去的,是割地议和的建议。
南门,皇帝领着一队人,前往皇家猎场围猎,留下一城不解君主为何此时此景仍有心游玩的霜髯儒臣。
……
马蹄翻飞,鼓擂阵阵,犬吠声声,疾风鼓动袍袖,猎猎作响。天空中,猎鹰清啸,盘旋往复,直要将阳光的耀眼也夺走……当胸腔快要被空气涨破,当心里的烦闷在急速的奔驰中渐渐抛离,叶其安勒缰驻马,喘息着,平复激荡奔涌的血液。身下的墨麒仍旧躁动不安,似乎远远不曾尽兴,她索性翻身下马,放纵它恣意奔驰远去,只是,没有去多久,它又折了回来,又是兴奋又是亲昵地,挨在她身边,不再跑远。
几步开外,原本还兴致盎然的小包,这时懒洋洋地四处闲逛,对林中不时被人马骚动惊起逃窜的动物无动于衷,反倒常常一口一口啃着擦过身体的草叶,打着呵欠,晃着脑袋,惬意无比。
头顶上的阳光被突如其来的阴影遮蔽,叶其安抬头,看到一身猎装的皇帝高居马背,俯视着她。熟悉的一幕,顷刻间勾起了并不久远的回忆……
“……便是这眼神,”他的声音,飘渺而沧桑,“好似装进了满满天地……”
叶其安回神,微微低头:“皇上。”
皇帝翻身下马。那匹同样绝伦的白色骏马,与墨麒轻声打着招呼,蹄下轻点,一黑一白的两道影子便如离弦之箭般远去,阵阵欢快嘶鸣不断。
禁卫森严的皇家猎场,里三层外三层地防护,皇帝的贴身侍卫们,却不敢因此有丝毫的松懈,前后护卫着慢步前行的皇帝。
远处,两匹骏马畅快地奔驰着,追逐着,自由自在。
皇帝遥望着天际,幽然叹息。
叶其安微侧头,看他神色萧索、目光渺然,心口才费力卸去的大石便又重重压了回来。
“还有一月……”皇帝突然淡淡开口。
“……皇上?”叶其安收回了视线,控制着声音里的波动。
“……我已明诏天下勤王,又遣了庆城郡主前往燕军帐中议和。”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与王叔这一役,虽然早已知晓结局,但年长日久,与王叔交手,不免激起真正好胜之心,不过我虽用尽全力,只可惜,用兵一道,王叔胜我百倍,我到底是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此次议和,不过是做给朝堂之上百官看,王叔与我,皆心知肚明,至多一月,乾清宫便将易主……一月,还须再等一月……其安,我从未与旁人说过,我,实在已经累了……”微风拂过,阳光肆无忌惮地洒下来,他鬓边发丝舞动,脸色在明媚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只是,即便他唇边带着浅笑,即便他语气寻常,那眉宇间的暗淡,那样浓浓的苦涩,却是怎样也驱散不开。
“朕……累了。”他又一次重复着这个字眼,眼望着远方,因为身边并无旁人,而渐渐露出了软弱的一面,双手无助地垂落体侧,全然没有了伫立朝堂之上时的威仪不可侵犯。
叶其安怔怔望着他的侧影,因为他的哀伤,而哀伤起来,哀伤到突然间觉得,灿烂的阳光洒在身上,竟然是冰冷的。
皇帝回过头来,看到她的神情,眼底恍过什么,继而微笑:“我不过是说说罢了,你不必介怀。许多事,我已想通了,天意如此,强求不得。何况,如今势如骑虎,无论如何,也不可更改了。”他抬手,轻轻拭在她脸上,才令她惊觉自己竟在流泪。“其安,待王叔入京登基,你与韦谏,便去罢,寻一处桃源美境,从此相依相守,莫要再分开。”他倾身,将她拥入臂中,抱着她,不带一丝□□,却更像是离别的仪式。“……最后一次,”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让我抱抱你……”
叶其安没有动,静静靠在他肩头,被他身后明媚的景致刺痛双眼,而微微侧头,将脸埋进了他怀里。
“……若我不是我,那有多好?”他轻轻说,然后,毫无预警地,整个身体下滑,落在了几乎没有反应过来的叶其安脚边。
……
……
“皇上怎样?”叶其安揪住封青,脑海中仍旧是皇帝靠在自己臂中的惨白的脸,“他到底是什么病?”
封青挑眉看她一眼。
叶其安一怔,揪住他的手失了力气,慢慢垂落。
“如果是病痛,”她的目光移向皇帝所在的暖阁,“你一直在他身边,又怎会任由他变成这副模样……不是病……那是什么……”
“是毒。”封青轻道。
叶其安全身一震:“毒!谁对他下毒?”
封青一叹,抬手在她肩头拍拍:“你不妨自己问他罢。”折身走开。
叶其安愣愣站着,脚下怎么也使不上力气,直到韦谏拉住她的手,将她送到暖阁门边。
“我在外头等你。”韦谏轻道,回头走去与封青站在一起。
呆了半天,叶其安终于踏进暖阁内,一步步走到榻边,低头看着榻上皇帝。
毒么?
是谁,敢于行此大逆不道,毒害皇帝?
看着皇帝闭着眼的没有血色的脸,一个答案一直往脑子里头钻,叶其安越来越恐慌,恐慌到,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李公公,”她用残存的力量,克制了声音里的颤抖,“你先出去罢。”
一旁伺候的李鸿稍微迟疑后,点头退出。
“公公,”在他出门之前,叶其安又开口,“皇后和诸位娘娘若是来探望,便说皇上谁也不见。”
“是。”这次,李鸿没有迟疑,答应着,身影消失在门外。
叶其安脱力似的跌坐榻边,静静看着皇帝,看了一会儿,伸手握住他搁在被外的手,将那骨节分明、微凉的手握在了双手掌心——
“……怎么会这样……”
“……你知道了?”皇帝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静静的室内,隐隐回响。
叶其安抬头,看着睁开双眼望着她的皇帝,那幽深的眼底,藏着几许悲哀,几许漠然。
“……皇上说我知道了什么?”她开口,声音里带了冷淡。
“我……”皇帝挪开视线,望着上方,扯动唇角笑了一笑,“我原不想这时便被人发觉——许是心不在焉,药量大了些。”
叶其安闭闭眼:“……皇上为何要给自己下毒?”
皇帝又是一笑,眼睛却湿润了:“其安,我,是个伪君子,是懦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叔大军来到身前,然后将这天下拱手让出,到得那时,我该如何自处?何况——我,已累极了……”
“所以就给自己下毒,以求解脱?”叶其安看着他,“却不管众人如何,不管我如何?若是你真的死了——”喉间一滞,她再闭闭眼,“我,那我又该如何自处?”
“其安……”皇帝叹息着,一滴泪自眼角滑入鬓间。
叶其安猛然起身,走开几步,面对着前方灯烛,怔仲不语。
“朕若是一直活着,”皇帝还在幽幽说着,改了自称,“王叔入京之后,也会为杀与不杀为难,与其那样,不如朕替这天下做个了断——江山社稷,天子,只能有一人。上天选了燕王,便不能再留着另一个。其安,这其中的道理,难道你不曾在史册中读到过?即便燕王念惜叔侄之情,朝中百官、封疆吏员,社稷安危,也断不会允许……”
“离开吧。”叶其安突然打断,三个字出口之后,灵台一片清明,“离开吧。”她再一次重复,转身看进皇帝诧异的眼底。
“你……”皇帝想要笑,却岔气,抚胸低咳不已。
叶其安回到榻边坐下,伸手扶住了他。
咳喘渐歇,他抬头看她。
“……国不可一日无君,”他淡淡道,“之所以选了毒性较慢的……”
“不用再管!”叶其安握紧他的手,“其他的事,交给我吧,你不要再管!”她低头,将额头放在他手上,感觉他皮肤上微凉的触感,“你已做了该做的,其他的事,便交给我吧!你不用再一个人坚持……”她喃喃地,挪动头部,在他手背上烙下轻吻,“你为我做了许多事,我能为你做的,或许只是这个了。”
皇帝僵直了身体,想要抽回手,最后却放弃,闭目长叹一声。
“即便答应你,我,又能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