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用了半个月的时间,父母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可吴力依然还像个失去心智的傀儡般不曾说过一句话,曾经无邪的双眼灰蒙蒙的暗淡无光,只是呆呆地望向前方,眨也不眨一下。
"阿力,你看这是什么?”父亲晃动着手中巨型的航空母舰模型,笑容满面地逗道。
母亲坐在床边扶住他的肩膀,说∶"哇,好大的模型哪,而且还是你最喜欢的航空母舰呢。”
父亲打开包装,"你看,上面还停着十几架战斗机呢。”
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父亲像雕塑一般静止在半空的动作,触碰上吴力冷若冰霜的僵硬脸庞,他犹如跌落冰窖般颓废地唉声叹气着。
母亲掩面低泣,"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父亲点燃一根烟,深吸了几口,说"不知道!应该不会一直这样吧!”
母亲边轻拭眼泪边说∶"都怪你!助纣为虐,帮着梁威干了那么多坏事!现在遭报应了吧!”
"我也不知道威哥会这么狠,逼得他走投无路。”父亲懊悔的双手抱头,又猛吸了几口烟,"威哥的恩,我也算报尽了,我已经跟他说了我要离开他。”
母亲的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表情,看着他心爱的儿子说∶"唉,我可怜的孩子,但愿他能快点从恶梦般的阴霾中走出来!”
深夜的滨海,月亮半弯在漆黑如幕的夜空,仿若一把锋利的弯刀,逼人的寒光不断从刀尖喷涌而出。海风呼啸着掠过惹得寒气肆意飞扬,拂乱吴力浓密的黑发。凌晨两点,父母睡着了以后,他像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行色匆匆地奔走在静谧的夜色中。
哗啦,哗啦,海浪像一个顽皮的孩童袭上沙滩后又迅速退去,如此反复欢快地嬉戏着。金黄的细沙安详地像一位垂暮的老者静卧着享受海风温柔的轻拂,海浪欢欣的追逐。稚嫩的小脚丫毫无束缚地踩在细软的沙滩上,缓缓移动的赢弱身躯在月光的映射下拉出了长长的黑色身影,好似盘踞笼罩在他心里的阴影瞬间就被犀利的月光劈斩而出。
吴力端坐岸边,眺望无边无际的深蓝海洋,似要用凛冽的目光洞穿深蓝尽头的苍穹。冰凉的海浪吻上他的脚丫,冷意无止境地蔓延开来,禁锢了许久的灵魂终于彻头彻尾的清醒过来,幽蓝天真的光逐渐驱散蒙蔽的暗灰浮现在他的眼眸。他站立起来,深吸了一口海风带来的清新空气,娇小的身影缓缓地消逝在墨黑的夜幕中。
不远处就是他儿时的旧屋,矮小斑驳的小楼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极其猥琐,但却是尘封他美好记忆的圣境。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形历历在目,生活过得虽然清苦却温暖无比。吴力抱住门口的方柱紧紧地贴了上去,小脸不停地来回摩挲,好像要把那柱子里还残存的温馨统统吸附过来。
良久,他满足地欣然一笑,渐渐睡去。
天刚拂晓,吴力被父母焦急地呼喊声唤醒。半夜起床喝水的父亲发现儿子不见了,慌乱的两夫妻已经在寂寥的街道上寻找了两三个小时,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的声音回荡在每个街角暗巷,直至声嘶力竭黯然泪下。
"妈妈!”吴力揉搓着朦胧的睡眼叫道。
父母惊讶的相视一眼,会心一笑。"太好了,阿力你没事了,太好了!”母亲激动地抱住他高兴地说道。
父亲也坐到一旁,他抚摸着吴力的头,扬起的嘴角边是欣慰的笑容。
吴力直直地盯着父亲,以注视陌生人一般的生冷眼神盯着他说∶"爸爸,你真的是坏人吗?”
父亲扬起的笑容顿时僵住,尖锥刺心的痛楚贯穿全身,内疚的转过头去,不敢凝视他一如清泉般透彻的眸。
一周后,为了让吴力彻底远离那痛心疾首的梦魇,他们又搬家了。新家还是没有在海边,而是搬到一片豪华的别墅区。
外观相同的别墅整齐划一的排列成三排,两米高的围墙将它们独立区隔开来,围墙的边上种植着比围墙更高的绿化树。欧洲风格的栅栏式铁门内偌大的庭院光秃秃的一片,这是留给住户自由发挥,根据自己的喜好种植花草。庭院后伫立着两层楼高的洋房,从客厅的玻璃门可以一眼望穿庭院的每个角落。
父亲坐在沙发上,惬意地说∶"院子里再种上些花花绿绿的植物,坐在这喝茶看电视,累了就瞄一眼满庭的盎然春色,真是逍遥自在。”
吴力神情木讷的没有一丝兴奋,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座更大的监牢而已,高高的围墙,巨型的栏杆,就算伪装在鲜花绿叶之下也难以掩盖它的森冷。"为什么不铺上沙子,像海滩一样多好。”吴力反驳道。
母亲也是容光焕发,看得出来她对新家也极为满意,她笑着说∶"傻孩子,那进出多不方便。”
吴力不悦地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在铁门旁做个鞋柜,在那换拖鞋或者干脆光着脚走进来更舒服。”
母亲还是笑盈盈地说∶"阿力,又开始胡闹。”
父亲对于他天马行空的想法摇了摇头叹息着,他知道儿子只是想和他对着干。自从那件事以后,儿子对他的成见一直很深,秉性也变得越来越乖戾。
争吵,不停地争吵,为了晚餐吃什么?为了花瓶该摆在哪?几乎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提议,他总要找到理由来反驳,甚至于无理取闹的折腾。在他幼小的心里固执地以为如果不是父亲要搬家,如果不是父亲害那个叔叔家破人亡,他也不会遭受险些丧命的恶梦般际遇,于是恨意在他柔韧的内心如野草一般肆虐着滋长开来,占据整个心房并深深地植入骨髓。
不断的争吵中,父亲伟岸的身形渐渐佝偻,浓密的黑发已然冒出几许青丝,岁月的年轮狠狠地在他身体辗过后,留下的只是斑驳无力的苍老。而
吴力却像个战士般,在与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奋力厮杀中越发的英勇魁梧。
还记得最后一次争吵,当吴力趾高气扬地牵回一只丑陋的沙皮狗,母亲看着它那短胖的身躯和脸颊旁耷拉下来的两扇大肥肉,皱着眉头说∶"阿力,你怎么带只狗回家?而且还这么难看。”
"不会啊,你看它肥嘟嘟的多可爱!”吴力抚摸着沙皮的圆脑袋说道。
母亲的眉头更加紧皱着说道∶"你爸爸向来不喜欢猫啊狗啊的,你知道他对这些宠物会过敏的,赶快把它弄走,一会儿他回家看到该不高兴了。”
好像母亲是空气一样,吴力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顾着逗那只臃肿得像皮球一样的小沙皮。这只狗是他花一百块从宠物店买的,而且是整个店里最难看最肮脏的一只,他的行径无疑将会挑起父子间更为猛烈的一场战争。
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母亲似乎已经感觉到空气中渐渐凝聚的硝烟味,担忧地说∶"阿力,听话!赶紧把它弄走!”
吴力坚决地说道∶"不,我从来没有养过宠物,我很喜欢它,再说让它看门不也挺好的。”
指针指向六点的时候,伴随着咣当的报时声响起,父亲也准时地迈进家门。
啊唏,父亲先是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浑身哆嗦着一眼望见吴力怀中抱着的小沙皮。扑面而来的骚臭味,使父亲又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快把这讨厌的家伙从这里弄走,臭死我了。”父亲捏着鼻子,厌恶地说道。
吴力握着小沙皮的前爪,斜着眼说∶"你是说我,还是它?”
"当然是它!”父亲指着小沙皮说,鄙夷地说道,"你怎么弄个这么恶心的家伙回家?”
吴力摸着它的肚子说∶"不会啊,现在什么狗也没沙皮吃香,你瞧它的肚子和你的肚子一样圆滚滚地多可爱。”
父亲铁青着脸沉默了,他知道吴力又想找碴了。脖子上因为过敏开始闪现的红点,仿佛春风沐浴下朵朵盛开的娇艳玫瑰一样的火红。宛若成群结队的蚂蚁在身体上爬行似的,骚痒无尽地蔓延开来,先是脖子然后遍步全身。父亲终于似一座沉寂多时的火山怒不可遏地爆发了。"快让这肮脏的畜生从我眼前消失。”眼里如岩浆一样滚烫的怒火喷涌而出。
期待的场面终于来临了,吴力像只好斗的公鸡,激昂地抬起头来说∶"我要是说不呢?”
"我是以命令的口气在跟你说话,而不是商量。”父亲冲到他的面前,高大的身躯盛气凌人地伫立在他眼前。
吴力紧紧地抱住沙皮,回应道∶"那么我也告诉你,我是以坚决肯定的态度在和你说话,而不是恳求!”
父亲气得双眼鼓胀,喷射而出的怒火仿佛可以焚烧整个屋子。母亲站了出来,说∶"阿力,你就别气你爸爸了,来,把它给我,妈妈帮你扔掉它。”
"不行,”吴力把小沙皮藏于身后,"我要和小天在一起。”
"什么?你叫它什么?”父亲难以置信的问道。
"它叫小天。”话未说完,啪……一个巨大的的巴掌呼啸而来,印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艳红的五个指印立马浮现。"你居然用我的名字来给这个畜生命名,我知道你恨我,你再怎么忤逆我,最后我都会心碎着妥协,退让!可你越来越不像话,明知道我对动物过敏,你偏偏要弄来这只肮脏丑陋的畜生,还要叫它小天。你是不是要把我气死才肯罢休?”父亲跌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母亲赶紧坐到一旁,拍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阿力,这次妈妈也不帮你了,你真的太过份了。爸爸叫胜天,你怎么能叫它小天。”
艳红的五个指印火辣辣地灼痛,但他高昂的头丝毫没有低下,"我就是要叫它小天,我就是把它留在身边。”
父亲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指着门口,咆哮道∶"那你就和它一起从我眼前消失!”
吴力冲上楼去拿起打包好的行李,头也不回得跑出家门。是的,他是故意的,他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多呆,一刻也不想再看见父亲令他厌恶的脸。没走出多远,他放下手中的小沙皮,摸摸它圆滚的脑袋说∶"谢谢你的帮忙,现在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高中的三年尽管学校离家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他也再没有回去过一次,甚至于路过家门口,就像一个陌生人似的望也不望一眼匆忙而过。
三年的时光如梭般地飞逝而过,拿到大学通知书的吴力,俨然已是一个壮硕的小伙子。浓密的黑发几乎要遮盖到眼睛,两道横卧的剑眉下炯然有神的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一米八三的个头奔跑在茫茫人海中显得略为高挑。上扬的嘴角露出的笑容在阳光的照耀下灿烂无比,紧握在手中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随着奔跑的节奏欢快地上下雀跃着,无尽的喜悦如潮涌般难以抑止翻腾,在心内激起一朵又一朵怒放的心花。
悦耳的铃声欢快地响起,宛若为庆祝主人的成功奏响的一曲凯歌。但只有他自己清楚真正的喜悦是源于可以更遥远的远离这个家,远离深深憎恨的父亲。
"妈妈,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吴力兴奋地对妈妈说道。
"是吗?那太好了!”母亲愉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那赶快拿回家来给妈妈看看,顺便也让老头子高兴高兴。”
"我也有能让他高兴的时候?”尖锐的话语像闪着寒光的利刃顿时将愉快的气氛划破,空气中冰冷的凉意迅速泛起。
母亲略为沉吟了片刻,说∶"当然能,知道你考上大学,他一定会由衷的感到高兴。他老了,吵不动了!”
思索了片刻,吴力说道∶"那好吧!”
站在铁门外,看着争相斗艳的红花绿叶,吴力还是觉得俗得扎眼。家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父母的满头黑发已随岁月的流逝越发的暗淡无光,母亲打完招呼就闪进厨房忙碌起来。
父亲放下手中的报纸说∶"回来了,坐吧。”
吴力点点头,坐在一旁看起电视。
"饿吗?”许久不见,父子俩的关系更加的生疏,显然都不知道该如何相对。
吴力摇了摇头,自顾自的看起了电视。
父亲尴尬于一旁,好几次的欲言又止,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开饭啦!”母亲的声音伴着四溢的菜香一并传来。
父亲往吴力的碗里夹了一块肉说∶"多吃点,到了外头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吴力把肉拔向碗边不去动它,淡淡地说∶"又不是三岁小孩!”
"唉…”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记恨我,我老了,这么大的家业还指望着你继承呢。”
"别,我还不具备您那素质。”吴力没好气的说,字里行间如针芒似的尖锐讥讽不断。
母亲看着气氛不对,赶紧解围道∶"快吃,快吃,菜都要凉了。”
饭后父亲挽留吴力在家留宿,他却执意要走。父亲叹息着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吴力知道那里面装满了钱,又偷偷把它放回到茶几上。
走的那天,母亲来送吴力。上车前,母亲抚着他的脸庞说∶"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常打电话回来!他其实也想来送你,怕你不高兴没敢来。”
呜……火车的汽笛为即将分离的人们悲凉地哀鸣着,吴力朝车窗外的母亲用力地挥了挥手,母亲的身影渐渐被奔跑的火车向后甩去,收回视线的刹那,月台上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在向他奋力招手,他知道那是父亲。
那一刻,心被疾驰的火车颠簸得分不清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