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
“父亲去江户到底为何?伊达已远在仙台,他当不致发兵仙台吧?”
“不知!大御所一向深谋远虑,心思非我等愚钝之人所能猜测。但,大御所却说,上总介大人若能去往深谷城,谨慎思过,日后还能出来,为天下太平效劳。”
“哦?”
“大御所对在下说,大坂当时也一样。秀赖不能再待在大坂城,事情仅仅如此。但,就这么一点事,片桐市正却未向秀赖说明白。胜隆……”
忠辉厉声喝止:“好了!休要再说!”他声音颤抖,眼圈发红,“你的意思是说,你比市正明白,不惜豁出命也要说服我?”
“恕在下无礼。”
“老头子。”
“在。”
“我输给令郎了。不,我非是输了,我是中了他的圈套,延期而已……”
“延期?大人的意思……”
“笨蛋!在此处争执又有何用?”
“是。”
“这是父亲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焉敢不让步?”忠辉言毕,将三方台推到胜隆面前,“胜隆啊,老头子原本说让我自己决断。他说我带兵去仙台亦可,当场切腹亦可。”
“在下也曾这样想过。”
“我原本想,人不过这世上的匆匆过客,从落地那一日起便是奔向死亡。虽说有前有后,但人谁无一死?”
“是。”
“想到这些,我便觉得,何苦再与父兄争执,不如提前一步离开这个世间。”
“大人这般说虽不无道理,但仔细想来,却是大错。”
“你别说了:忠辉非不知,人虽终有一死,但死亡之途,亦性命之途,有人会行得成功,而有人一味逃避,终得失意。”
“是。”
“因此,我才决定暂时接受你的建议。到深谷之后,我会不断为自己辩解,其烈可能超人想象。我要看父亲如何完成最后的心愿,也要见着将军和他的亲信如何继承父亲大业。”
“谢大人听从在下建议。”
“先莫急着谢。”
“是。”
“我若发现掌管天下之人做了糊涂之事,便会毫不留情一言道出。只怕他们到时会后悔养了一条蝮蛇。”
胜隆抖着肩膀大哭起来,“这……这正是大御所所望。大御所也这般对在下说起……”
“父亲?父亲还说过什么?”
“大御所说,不管是生是死,父子总有相见一日,到时候,还要和上总介大人比上一比,看谁可称俯仰无愧于天地。”
忠辉脸上一阵抽搐,伏在地上,亦大哭起来。
忠辉原本想大笑,但刚一张口,却堕入了悲伤的深渊,无限的悲哀源源涌上他心头。这便是人生,福祸同倚,悲喜同途。
他知自己亦会死亡,但在死的时候,若能自信地说自己的一生无怨无悔,此生便足亦。忠辉有如一个孩子,大哭不止。已收起眼泪的胜隆父子一言不发看着他。胜隆心道,让他好生哭上一场吧,该接过回复了。
“上总介大人,这回复就收下了。大御所看到这个,便会启程前往江户。大御所到了江户,乱便无由。不日之后,说不定大御所会在深谷城与大人相见……”
“胜隆,多谢你能明白我现在的心思。我尚无你想的那般安分。我虽听父亲吩咐,但,若有可能,我会自己眼观天下。”
“是。大人无法明白的事,在下也不会劝您去做。大人若已经考虑清楚,在下便不再多嘴,只望大人早至深谷城中,好生想上一想,莫留下遗恨。”
“不要再说了。我心已平静如水。”
“是。”
“我除了去深谷,已无路可去。我明白了,也是这般想的。到了深谷,若还想死,我便不会麻烦任何人。老头子……”他看着担忧不已的重胜,“你也应放心了。令郎已将我说服。”
“在下惶恐。”
“好了,如此一来,我便得救了。吩咐下去,把鲤鱼端上来。对,趁着还未下雪,把院子里那个船模烧了。它总会令我想人非非。”
忠辉言罢,又低声哭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江户之蛙
江户城将军府的内庭甚是简朴,仅是将军秀忠从外庭回来时歇息、用饭和睡觉的地方,还不如后面的长屋宽敞。
只有少数亲信可来到此,接受将军召见。土井利胜便是其中之一,另有水野忠元、柳生宗矩、居于西苑的竹千代乳母阿福夫人,以及从大坂回来的千姬侍女阿小。阿小已为总管,不再称刑部卿局,改称阿为。
秀忠一般不把当在大厅处理的政务带回内室,因此,正室阿江与夫人对政事儿完全不知,更无法插嘴。
是日,秀忠阴沉着脸回到内庭。
阿江与大人提起了至今仍郁郁寡欢的千姬,“不如寻个好人家,将她再嫁了吧。”
秀忠未搭话。阿江与夫人这般说,乃是因为德川家康的孙女、本多忠刻之母熊姬曾经与她暗中谈过,但秀忠目下实无心思去理此事。
秀忠用饭时还思虑。用完饭,他叫来一个侍童,吩咐道:“柳生当还留在前庭,把他请来。”
柳生宗矩刚从骏府回来。中午,秀忠接见了他,听他转述了家康的意思:明年便让竹千代进京,作为德川嗣子面圣,请圣上赐封官职。斯时家康也会一同前往,柳生宗矩则担当沿途护卫。秀忠及其重臣均已料到这事,但此外,家康肯定还有密令。前庭人众,秀忠未问宗矩。若事情重要,宗矩定会与秀忠单独见面。然而事毕,宗矩并未要求单独见面,却也不急着退下,似在等待什么。这样一来,秀忠便觉得应把他请到内庭。
最近一些日子,秀忠和宗矩之间越来越默契,甚至可说心有灵犀。
未几,宗矩进来。“将军召见,在下速速赶了来。”他首先郑重地对秀忠施了一礼,又转向阿江与夫人,道:“大御所希望夫人能偶尔给他写些书函。”
秀忠见宗矩若无其事谈起家常,会意地打发阿江与夫人下去。
房里只剩下二人时,秀忠默默看着宗矩,等他自己道出。但是宗矩依然两手伏地,一本正经抬头望着秀忠,道:“请问将军召见在下,有何吩咐?”
秀忠咬了咬嘴唇,道:“父亲说最近会来江户?”
“是。他差遣大总管松平胜隆去了越后,责罚上总介大人。胜隆归后,大御所先是听了曹洞宗僧人讲法,又召见了喜多院的南光坊天海上人,问了些佛法,便去狩猎了。”
“佛法、狩猎与来江户有何干系?”
宗矩一本正经地道:“佛法讲慈悲,狩猎却是杀生,我们寻常人都会这般想。但大御所却认为,杀生也是慈悲。”
秀忠歪头想了想,道:“这么说,在你看来,父亲狩猎是为了强身健体,为来江户作准备?”
“正是。照常理,大御所这么大年纪,原本不该出门,他却决心来一次,为此自是要作些准备。大御所现在还如此严于律己,真让在下感佩不已。”
“哦。”
“此次拜见大御所,又听他说了一句令人钦佩之言,便是:心中无慈悲之正直,实乃冷酷。”
“无慈悲之正直?”
“正是。正直原本为美德,但若心中无慈悲,正直便只会给人带来伤害。在下认为,这是为人父者教导儿子的心得,在下已将此言铭刻在心。”
“哦。”
秀忠再次侧首想了想,道,“你是说处罚上总介一事?”
“不,不只上总介大人,也包括伊达。在下以为,这是站在高处之人表现出来的关怀。大御所决定先在猎场练练筋骨,于月底来江户。”
“月底?”
“在此之前,不如派土井大人等去一趟骏府,问问出行的具体安排。”
秀忠道:“又右卫门,在你看来,父亲会在江户待到何时?”
“不知。”宗矩干脆地摇头道。
“不知?”
“在下以为,此非大御所自己所能确定。要看伊达,他什么时候放弃心中妄念,大御所便什么时候回去。”宗矩的回答理所当然。
秀忠脸上顿时泛起红晕:原来父亲竟是为了此事!他为自己的愚钝感到羞愧,道:“若伊达仍不识时务,父亲便要举兵灭了他?”
“非也!”宗矩脸上带着嘲笑,摇头。
“嗯?”
“大御所觉得对不起神佛,他认为在大坂合战前夕,应亲自前去说服秀赖母子。”
“大坂?”
“是。大御所说,此乃他一生犯下的大错,是他自己怠慢了。他说,他以老迈之身,依仗着地位,出力不足。大坂合战便是神佛对他的惩罚。要想消除战乱,就不能有丝毫怠慢。”
秀忠瞪大眼,屏住呼吸盯着宗矩,“父亲竟说出这等话来?”
“是。而且,他已经亲自制定好了日程,只要伊达一日不放弃野心,大御所便一日不回骏府。”
秀忠长叹了一。气,点头道:“哦。这样的话,是应派利胜去骏府走一趟。”
“大御所也说过,江户的青蛙若不明取舍,便会成为真正的井底之蛙。”
秀忠的脸更加红了,“哦?江户之蛙……当赶紧把西苑腾出来,收拾收拾了。”
“大人说什么?”
“竹千代还是孩子。父亲要是在这里住一些日子的话,就要把西苑腾出来,让父亲舒舒服服住下。”
“将军!”
“有何异议?”
“在下以为,您若这般做,大御所便会责骂您不懂他的心思。”
“哦……”
“大御所决定亲手解决伊达之难,然后带着少主进京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