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池中已经没有了市姬和她的孩子,城池的价值便似顿时跌落了一半。
石田佐吉跟在秀吉和竹中半兵卫身后,望着秀吉不同寻常的背影,不时歪起仍留着额发的脑袋。曾经在伊香郡古桥村的三珠院做过寺院小僧的佐吉异常敏感。此时在他眼中,秀吉好像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是因为他从长滨五万石的小领主,被提拔到领有小谷城十八万石的真正大名的位置?无论对百姓、下人,还是足轻武士说话,秀吉的语气总如朋友,而且时常说笑,让人乐不可支;但如今他突然变得言语谨慎。这对他是凶是吉?
佐吉认为,羽柴家主仆的团结,主要来自于秀吉豁达的性格。几天前,秀吉来到浅井长政和阿市居住的本城附近,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城郭,好像感慨万分。虽然这并不足奇,但佐吉还是从中感受到某种深深的失落,于是对正凝望着虎御前山通往长滨的路的竹中半兵卫道:“竹中先生,主人是身体有恙,或是精神不济?”
半兵卫没有回头:“有些不快。”
“为何?他没对先生透露几句?”
“没有,其实不难想象。”
“是因为十八万石的领地让他有了负担之感?……”
“佐吉,”半兵卫截住佐吉的话头,“这些事,绝非你一个孩子应该考虑的。”
“但在下觉得……主人心情那么沉重,那么没精打采……”
半兵卫依然不看佐吉,一边点头一边道:“大人们偶尔会如此,你无需担心。”
“是因为浅并备前守的遗孀……”
佐吉话犹未完,半兵卫已经大步向秀吉走去,佐吉不解地跟了上去。
秀吉待半兵卫走近,遂道:“命运是天注定的呀。”
“正是。从降生那一刻便决定了。”
“有可以改变的吗?”
半兵卫不知是否听到,竟道:“今日巡视完城内,立刻到各处领地走走吧。”
“哦,确要抓紧。”
“不,您已经够快了。明天就出发吧……”
“好。正如你所说,人生天注定,到了一定的位置,再进一步,难如登天。”
听到秀吉语气中从未有过的绝望,半兵卫不禁皱起眉头。
在丝毫不在意对方感受这一点上,秀吉和信长毫无二致。无论对方是谁,他们说起话来都毫无顾忌。但与信长的叛逆性格相比,秀吉凸显的是机变灵活,常让人不知所措。就天生资质而言,秀吉在信长之上——半兵卫一直这么认为。因此无须佐吉提醒,秀吉的变化早已被半兵卫察觉到。男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像秀吉这样自信的人,更易为女性的美迷惑。秀吉恐是想到自己和阿市身份迥异,便不得不放弃渴望,这里也许隐藏着决定他命运的危机和陷阱。半兵卫故作轻松地走至秀吉身边:“大人,您好像在怀疑自己的天分和运气?”
“不,我未怀疑。我已经从足轻武士变成了十八万石的大名。”
半兵卫紧紧地盯着秀吉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在下不会死心塌地追随一个仅有十八万石领地的小大名。”
“哦?”
“好了,我们边走边谈吧,大人……”他故意笑道,“您认为自己的运气能好到什么程度?”
秀吉圆睁双眼:“先生何出此言?”
半兵卫没有直接回答,“在下认为,您是了不起的人物。”
“你是指……”
“您坚决拒绝接受阿市。”
“先生,坦率地说,实际上,我十分遗憾……但有时不得不加倍小心谨……我怕命运的安排。”
“在下正是高看您这一点。”半兵卫突然加重了语气,“您鸿运当头,必是天生蒙神佛荫庇之人!”
秀吉表情茫然地向前走着,他显然不明白半兵卫究竟想说什么。
“如果换成在下,我也会坚决拒绝。”半兵卫像在自言自语,“这会为您将来成就大事造成麻烦……阿市夫人虽是信长公之妹,却也是浅井长政的遗孀。”
秀吉惊讶地回过头:成就大事?等他终于明白了半兵卫要说的话,不禁长叹一声。
“还是尽快将夫人迎进城中吧。”
“是说宁宁?这……”
“要不另找一位女子来照顾您?总之,您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半兵卫说完,犹自放声笑了。
秀吉虽然对半兵卫的笑声很是反感,但看到身边的佐吉听得津津有味,也只好干笑几声以作敷衍。对战略和世事的洞察力上,秀吉比谁都更认同半兵卫,但他把秀吉现在的心境简单地描述为没有女人作伴,这让秀吉非常恼恨。“半兵卫,此事非你所能理解,不得胡说。”他本想这样训斥,但最终选择了暖昧的微笑,恐是因为半兵卫言中自含威仪。我太怯懦了!秀吉想。如果性格更刚强些,他就会顺从地照信长的旨意接受阿市,坦然面对柴田、明智、佐久间和丹羽等人。其实,他改姓羽柴,何尝没有后悔之意?
丹羽长秀以忠诚、柴田胜家以武勇著称于世,秀吉于是各取他们姓中一字,改姓“羽柴”。现在想起来,所谓姓名,不就是人的代号吗?秀吉虽认为改姓可以减轻家臣们对他的猜忌,并认为这是一种处世之道,但背后何尝不隐藏着卑怯和懦弱?
这天夜里,秀吉就歇息在开始修葺的本城前的大帐中。他两度从梦中惊醒,每次都是因为梦见阿市。居然有这种事!往日的梦,通常是战场上的厮杀、堆积如山的米粮,或天马行空的身影……
破晓时,半兵卫已一切准备停当,准备立刻出发去巡视新领地。巡视领地有两种意味,或展示威严,令乱世中的领民放心;或轻松地嘘寒问暖,让领民们感受到主人的亲切。
半兵卫身穿战服,威风凛凛。随从都已定下,加藤、福岛、片桐和石田,加上秀吉和半兵卫,不过寥寥几人,就是去狩猎,人也太少了。
“只要说武勇过人的羽柴大人已经代替了浅井家,就足以震动整个近江。”半兵卫的意思是这些人已足够了,但他略去了这句话,笑道:“大人,我们出发吧。”
秀吉心生不悦。他这时的心境,与其说是去展示新领主的威严,倒不如说是去追逐阿市的幻影,以这种心境,如何出发去巡视领地?但秀吉控制住了。如果在兴致勃勃的众将面前呵斥半兵卫,将带来不利影响。
按照计划,每一个郡巡视两天,浅井、伊香和坂田共需六天。出城时,秀吉更加沉默,仿佛变了个人。只有他和半兵卫二人骑马。从木之本越过贱岳,经盐津,然后沿八田、永原至菅浦。到了预定为投宿之处的一个大户人家门前,秀吉突然眼前一亮。暮色中,一位女子正候在门口,姿色令人惊艳。
照计划,这天应尽早巡视菅浦和葛笼尾崎,然后回到盐津。因此,不必非得住在菅浦。秀吉目光尖锐地扫视着出来迎接的女子和竹中半兵卫。
果然是这小子在一手策划。秀吉觉得不能再一笑了之了。他厉声叫过徒步跟在后边的加藤虎之助。“你去问问,今晚的住宿之事怎样安排?”他边说边在门前拨转马头,对着半兵卫。面前是倒映着夕阳的闪闪发光的湖面。
“半兵卫!”
“大人有何吩咐?”
“此处是何人住处?”
半兵卫从腰间慢慢解下记有巡事日程的本子。“主人乃京极若童子丸,房子的确破旧了些。”
“我不是说这个。京极若童子丸是何人?是京极家族的人?”
半兵卫依然非常平静,简直让秀吉发疯。“您不知道?”
“知道我还会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岂止是同族,此处的京极家,乃是名门之后的近江源氏佐佐木信纲之嫡裔。”
“什么?”秀吉大吃一惊,再次打量着眼前杂草丛生的庭院。房屋的确破旧,却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住所。已经破旧不堪的壮观的院门,显示出这里曾是一门望族。
“佐佐木信纲在京都的京极有住所。我听说人们除了叫他佐佐木,还习惯叫他京极,曾任足利幕府执事、九国管领、江北六郡太守,后被家臣浅井氏夺去领地,才隐居在这湖边……真是浮华一梦呀。”
秀吉紧盯着半兵卫。他十分清楚以前浅井家的领主是什么人,先是京极,然后是浅井……现在变成了他自己。
加藤虎之助此时慢慢地走了出来。“虽然寒素,但已准备好了,请大人进去。”
“谁说的这话?”
“因为这家主人年纪尚幼,便令其姐出来迎接。”
“虎之助,你好无礼。”若真是京极家嫡系后裔,当称小姐……秀吉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出迎的女子的身影。如果说阿市是秀吉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方才那女子则可称第二。而且她比阿市显得更年轻,更充满朝气。“半兵卫,为何选择此地投宿?如不老实作答,我断不会住这里。”秀吉语调高亢,激动暴露无遗。
半兵卫缓缓下了马,将缰绳递给下人。他非常清楚秀吉的性格,即使暂时感情用事,事后也必会严格反省。“您认为有何不妥吗?”他漫不经心地昂首望着秀吉,“在下不过是按照代官的安排罢了……代官考虑到这里的姐弟会因为您替他们消灭了宿敌浅井家,而衷心欢迎您。”
秀吉审视着半兵卫。此时,石田佐吉大步走了过来。“大人,请下马。”
半兵卫见此情形,又开口了,不过这次更像是对那些愣在一旁的士兵们说的。“若要赶去盐津,恐怕还未到天就黑了。无论如何,新领地中可能会有人对您不利,因此不要天黑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