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什么人?京城好是好,就是这些繁文缛节令人厌烦。今天也一样,一大帮人又迎到了山科,把我急得坐立不安。”
“明天主要是近卫大人、近卫御方大人,还有九条大人、一条大人、二条大人、圣护院大人、鹰司大人、菊亭大人,以及德大寺、飞鸟井、庭田、田迕、甘露寺、西园寺……”
浓夫人屈指继续往下数,结果被信长不耐烦地打断了:“够了够了,你看着办吧。”
可是,夫人仍然没有丝毫胆怯。被信长如此大喝一声,其他的侍从和侍女们往往都噤若寒蝉,悄悄地退下去,正因为这样,以后的事情常常变得更棘手。
“即使大人再觉得厌烦,后面的人也当听听……”说着,浓夫人继续拖着同样的语调往后念:“西园寺亚相之后乃是三条西、久我、高仓、水无濑、持明院、庭田黄门、观修寺黄门、正亲町、中山、乌九、广桥、坊城、五进、竹内、花山院、万里小路、中山中将、冷泉、西洞院、四条、阴阳头……”
“知道了……”信长又大喝了一声,“是不是把京中的公卿都当成虫子来晾!”
“正是。”夫人微笑着答道,“现在已是梅雨时节,所以,明天接待只要茶点就够了,我已经吩咐和尚们去准备了。”
“你管得也太多了。唉,这些不懂战机的蠢货,一味地奉承我,反而给我添麻烦。”
“大人,您中途不要喝酒。”
“我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不用再说!”
“夕景的信忠和源三郎就要来了。自从甲府一别,您已经没有和信忠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这次你们父子可得好好聚一下。”
信长简直有些呆了,不住地冷笑。“你的吩咐真是周到。你若是真有本事,找个合适的时机,把那些烦人的虫子们都给我打发回去。”
“是,我打算等你们谈得差不多了,就打发他们回去。”
这一夜,信长睡得比平时早得多。淅淅沥沥的雨笼罩着壕沟环绕的本能寺,帐外侍女们的身影仿佛幻影,显得朦朦胧胧。
浓夫人一直躺在丈夫的身边,深情地凝视着他静静睡去。如果自己不出来……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右大臣的显赫地位,众多官员的逢迎,硬生生地把二人分开了,仿佛要把夫妻二人拉到一个见不到彼此的地方去。那些老家臣们想必也寂寞……浓夫人眼前浮现出以前那个亲热地称自己为浓姬的信长来,不久,她也睡着了。
天亮了,为六月初一。
上午巳时,昨日通报的那些公卿僧侣们陆陆续续地聚集到客殿。天仍然雾蒙蒙的,雨也似下非下。
信长早就预料到这些了,并没有特别不高兴,他将礼品当场退回,然后让和尚们献上茶来,愉快地和众人谈论着京城夏天的庆祝活动之类。大概信长正在期待着傍晚的父子团聚。当然,在这种充满虚情假意的场合中,浓夫人没有露面。
下午申时后,公卿、和尚们才相继散去。他们表面上把信长当成一个豪放的右大臣,其实,内心都把他当作一个心智过敏、猜疑重重的大将来看待。
因此,如果某人冷冷地提前离去,看似没有什么大事,此人却很害怕,以为信长会非常痛恨自己,伺机报复。因此,在听到晚间信忠将赶来、信长父子还要共商大计的确切消息之前,王公大臣们没有一个敢起身离去。
正在这时,森兰丸的弟弟坊丸赶来。“三品中将派人来问,说他立将赶来,不知是否合适?”
如此一说,大家这才知趣地站起身来。其实这些都是浓夫人的安排,可是,信长也没有显出不悦之色。“哦,你告诉中将,现在可以来了。”
吩咐完毕,他对众大臣笑脸相送,“等信长降伏毛利之后,再来拜望诸位。多有得罪。”
此刻,雨已经停了,本能寺里林木的树梢上,微微露出了一抹蓝天。
信长换上衣服,站在客殿高高的回廊上,等待两个儿子。“这回廊已经非常古旧,我看稍加用力就要断裂了。”他故意跺着已经开始腐朽的木板,抬头欣赏着古老栏杆上的雕刻。
还是和自己的孩子见面愉快啊。浓夫人心里这样想着,不觉又感到寂寞。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除了丈夫以外,再也不会有其他依靠了。可是,即使这样,信长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纵身一跳,到了她再也碰不到的九霄云外。
“阿浓……”
“在。”
“今天晚上,我要和信忠、源三郎一起喝两杯,你来斟酒吧。”
“是。”
“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所以,今晚就不要拘礼了,我也要好好地放松放松。”
“您说不要拘礼,是说,妾身也可以喝一杯吗?”
“哈哈,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侍从们今晚也可以随便喝。”
“大人……”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这里比不得城里,你们父子,还有我这个女人可以不拘礼节,可是,那些侍从……”
“怎么,不可以吗?哈哈哈。”
“大人似已不是以前的您了。若是这样,今后他们恐会养成恶习。”
信长又奇怪地笑了。“哈哈,阿浓,你到底是个女人。你是在想,如果侍卫们都喝得半醉半醒,一旦有人来袭,便没人护驾了?本能寺并非要害之地,我身边不是也没带任何兵力吗?不要胡思乱想了。当然,如果喝得烂醉,打架斗殴我可不允许。”
他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浓夫人低下头,不再吭声。
信忠和源三郎兄弟似乎是掐算着对方的抵达时间而来的。
“哦,你来了,早就等着你了。”看见信忠,信长故意打趣地把中启扇半合半张,正在招呼着,源三郎一行也正走进中门。
中将信忠今年二十六岁,正是精力旺盛之时。而源三郎还是个刚刚束发的少年,他现在正在命令津田又十郎、津田勘七、织田九郎次郎等麾下的三千多人马到妙觉寺集合,准备攻打备中的头阵。他此时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两眼兴奋地放着光。
“啊,源三郎也来了,好,快进来。”信长先站起来,走到设好的酒席旁边,“客人们都到了,赶紧掌灯,掌灯……”
虽说外面还有一丝亮光,但屋内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侍从们小跑过来,添上烛台,摆上早就备好的酒菜。
“信忠,公卿大臣们都给家康引见了吗?”
“孩儿一直谨记此事,已经引见了。”
“家康是个乡下人,在妙觉寺还是那样紧张?”
“是。”接着,信忠像是回忆起什么,苦笑了一下,“我突然觉得,德川大人挺可怜的。”
“哦?可怜?”
“父亲想一想,我好歹也是个中将,而德川却只是个少将。”
“啊,说的也是……”
“因此,当我引见的时候,王公大臣们都众口一词:恭喜中将大人的随从气度非凡。当我向他们解释说不是我的部下,而是父亲尊贵的客人时,他们这才对他尊重起来。”
“哈哈哈……”信长听了,不禁捧腹大笑,“哦?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王公大臣们竟然把家康当作信忠的部下,哈哈,简直太有趣了。”
家康确实值得同情。由于王公大臣对信长的追捧,在他与信长之间划出了一道身份的鸿沟,不知为何,这竟便信长格外开心。
酒杯里斟满美酒,父子们开始探讨起甲州武田氏的旧事来。从备中的毛利和羽柴秀吉,再从高松城谈到在田乐洼击败今川义元的功劳,信长父子兴致勃勃,高谈阔论。
“那时候,我比现在的信忠大一岁,是二十七岁,对吧,阿浓?”
“对,是一名骁勇善战的猛将。”
“我站着就把泡饭倒进嘴里……好像吃了三碗吧?”
“对,一口气吃了三碗。”浓夫人似很怀念当时。
“阿浓,扇子!”信长叫了一声,站了起来,“源三郎,你好好地看着。人的一生,进或退,都须雷厉风行。”信长炯炯有神地看着小儿子,然后倒背着手,唱了起来。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壮士何所憾?
浓夫人知道他已经得意,便敲起了小鼓来伴奏。小鼓略显奇异的调子和着信长朗朗的声音,在古刹里回响。
丑时四刻左右,正当在本能寺里享受天伦之乐的信长,醉意越来越浓的时候,光秀的军队已经从保津穿过山中,到达嵯峨野,正向衣笠山的山脚迈进。来到这里,就连杂兵小卒们都纳闷起来。如果是向中国出征,应该翻越三草,可是上头的命令却说马首向东,从老山到山崎,再经过摄津。来到老山以后,却不往右拐,反而转向了左边。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到京城去?
“这路走的有点不大对头啊,咱们最好找个头儿问问。
“对,我也觉得蹊跷。如果这样走,半夜就赶到京城了。那就绕了好多路。”
可是,这时候,各个大将又下达了新命令。“信长公有令,要在京城检阅军队,虽是绕远路,可是也没有办法。所以,先在这里简单地吃点饭,整装待命。”
队伍于是在衣笠山上就地解散,开始吃带来的干粮。信长公要阅兵,听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一个人产生疑心。
这时,唯有一个人觉得有些蹊跷。此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京都所司代村井长门守春长的家臣吉住小平太。小平太负责管理桂川附近的公田,他一看见这支军队就一愣:明智的军队要上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