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啊!”田口道,“做母亲的都想让自己的女儿升上天国。”
“你真这么想?”秀吉道。
“是,她信心不足,或许是受洗未久的缘故。”
秀吉没理那个男人,转头道:“长盛,去告诉他们,不得毁坏神社。”
“是!”
“违令者杀!”说完,秀吉苦涩地吞咽口水。他想起那个男人说,若是被杀死,也能进天国云云,心中一惊,“且等,长盛!”
“大人!”
“不要斥责,要和和气气告诉他们,不得破坏神社,关白会和神官交涉。”言毕,秀吉生起闷气来,天下还有人无视他的权威。而且,他骤然想起火烧比睿山时信长的愤怒。若让洋教势力继续发展下去,信长公的努力和他的奋斗都将付之东流。这些人不是在作孽吗?
秀吉想着,起身朝轿子走去,一面命令近侍:“我还有话要问他们二人。把他们带上!”
一直心情畅快的凯旋之帅秀吉,一见到队伍后面跟着的两名洋教徒,就不时陷入沉思。信长公生前,秀吉几度领教过一向宗教徒的拼死抵抗。可是,没想到洋教徒令他产生了同样的感受。秀吉的家臣当中,也有像高山右近、小西行长那样虔诚的洋教徒。但他们都把信仰和政事分开,从未和秀吉产生矛盾。而且,右近和行长虽在旗帜上印上十字架,却功勋卓著。故,秀吉效仿信长,不干涉传教士来日本传教。
可是,自古以来,天下之人便信奉神佛,不同宗教之间也发生冲突,洋教利用、煽动普通百姓,令海内不清,实不容忽视。和紫野大德寺的古溪宗陈等五山僧侣一向和睦的利休说要调查洋教,是否因为想到这些?秀吉怕自己所虑过深,便令长盛一路监视那二人,把他们的言语行动都记录下来。
那二人虽被监视,却丝毫也无畏惧之色,一日之内好几次祈祷,甚是平静。他们甚至还说,织田三七郎信孝不幸惨死,乃是因他入教后又叛教,与无德的和尚交往。而高山右近多次被秀吉派往险境冲锋陷阵,都能安然无恙,乃是天主的恩赐。
“你们怎知道?”
每当被问到类似问题时,他们总是回答:“巴杜雷神父能看透一切。”
不仅如此,有时他们还用巴杜雷的话来批评秀吉。他们说,关白此次能顺利平定九州,可能是因为他对天主生起敬意的缘故。不然,那么多人为他拼杀,他早该受到天主的惩罚了。
秀吉哂道:“我乃蒙天主的恩宠,才得胜的?”他无法说动那么顽固的人,此二人之为,似和一向宗教徒当年无甚区别。
秀吉于六月初七抵达博多的箱崎,在那里与由大坂来的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等负责粮草之人见面,却只字未提洋教的事。“放他们走吧。”秀吉命令长盛放了那两名洋教徒,接下来就忙着重建博多和论功行赏。
博多城仍然荒芜。
大友和龙造寺之间几度在此会战,百姓的家园重建后又被焚毁。平民大多背井离乡,土地成为荒野。秀吉迅速唤来黑田如水和石田三成,令他们画出城池的地图,又令泷川雄利、山崎片家、长束正家、小西行长四人负责划割,每人手下各设三十多个管事,分担道路和房屋的重建。秀吉慨然道:“我要为日本国建起港口!众位商议一下,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
城池以南北为纵,东西为横。在南城墙外侧挖掘一条二十间宽的护城河,拓宽南北的道路,与富商的屋子并行,东西向的道路则比较窄,可以容大量平民入住。九条宽广的道路,要把富商们聚集来此,陆陆续续举行茶会。这一切证明,利休主持的茶会之利并不逊于兵刀。
品茶时,众人只需聚集庵中喝茶,没有身份等级的差别,也不谈国事。
只有客人和主人,彼此行相见之礼,和美至极。神屋宗湛、岛井宗室等,都受到了秀吉的亲遇。始时他们还抱有戒心,可是,最终还是表现出抱歉和尊敬之意,坦诚道:“大人实乃万年一遇!”
一日,秀吉叫来岛井宗室,赏给他本城一处十三间半的大宅子,永远免除赋役,还陪他和利休进入三叠大的茶室。道:“怎样,宗室,愿做重建城池之事否?”
“荣幸之至!百姓欢欣鼓舞如逢新生,纷纷回到城里。”
“我是问你对住宅可满意?”
“小人真是感激不尽。”
“你和神屋都分得十三间半,神屋却仿佛有些不满。”
“不,他也念念不忘,说是为了报恩,定要在这里建起天下闻名的港口!”
秀吉听了,高兴地点点头:“宗室,你了解洋教吗?”
“我乃佛教徒,对洋教不甚清楚。不过,倒是听到不少传言。”
“我平定九州,是想要让全日本都繁荣起来。不仅是你们,我也想让洋教徒一样高兴。却不知怎样才能办到啊!”
“让洋教徒也高兴?”
“是,我们都是天子子民。不该不顾他们的感受,否则,就是我的失策。怎样才能使他们和我们同心一致呢?”秀吉认真地说着,看了利休一眼。他把岛井宗室叫来问这事,自有他的考虑。
岛井宗室其人,自许“亦僧亦俗,亦俗亦僧”。他表面上做酿酒生意,其实控制着博多商界,但他绝不放高利贷。据秀吉的了解,对马守宗义智做生意的本钱,几乎都来自宗室。肥前胜尾山城主、筑紫上野介广门等,都曾好几次向宗室写过誓书。宗室不仅对大友氏一清二楚,对大村、松浦、有马等人与洋教的关系也了如指掌。他的夫人是被视为矿业开山祖师的神屋宗湛之妹。由此,秀吉才特地来征求他的意见。
“你虽是佛教徒,却并非狂热的信徒。信教虽是好事,可是凡事过犹不及。这是古之严训,洋教徒也必须懂得。告诉我,该怎么办?”
宗室十分慎重:“在下以为,很难办到。”
“哈哈,”秀吉轻笑道,“若是简单,就不必找你来了!你说,难在何处?”
“要想让他们真正和大人一心,只有大人也信天主,别无他法。”
“让我顺从他们?”
“是,不然他们总是会把大人当成异端。这是小人从西洋诸地的情形中得来的结论。”
“宗室,我不信天主,他们便不乐意吗?”
“不错。”
“那么,我问你,如今信奉洋教的大名也很多,他们虔诚地信奉天主,便非我家臣?”
“大人,这很难说。大人知道,小人只是商人,根本无法断定这种事情,因为其间有许多事不能确定。”
“哦……”秀吉呷了口茶,不再说下去。宗室被誉为九州第一有胆识之人,他的一番言论,使秀吉一时无话可说。
“已故右府和大人您对此事,似都以宽厚为本。信仰和政事本就有别。二位大人不但没有把它们对立起来,还予人以传教和信教的自由,当然会使海内动荡不安。”宗室若无其事道,轻轻伸手去拿茶碗。
秀吉一直凝视着宗室。宗室的意思,似乎是在责备他迄今为止未对洋教采取适当的对策。既然希望和西洋交易,就不能忽略此事,但竟然今日才动心思。宗室愈是冷静,秀吉的胸口就愈堵得慌,他猛然变了声气:“整个九州有多少信徒?”
“这……估计不下百万。”
“百万?三教九流都有?”
“是。各地都能建起洋教堂。”
“能建洋教堂,也就可以造巨城。”
“是,现在南方各地也可以建造大城了。”
“你是说,日本的大名并不那么虔诚地信仰洋教?”
“始时是为了生意上的利益假装信教,可时间一长,就变成了真正的信徒。”
“有理。逃难中的一向宗城附近的百姓和浪人,后来都成了犯上作乱的暴徒。”
“想开创太平盛世,就当胸怀宽广。”
秀吉又噤声,环顾了一眼狭窄的茶室。利休做的竹花筒中,一朵紫色牵牛花开得正旺,旁边挂着生岛虚堂的墨迹。茶碗则是长次郎依利休要求烧制的新品。“宗室,你的意思是,派来这里的新领主,必须是洋教信徒,否则很难阻止他们作乱?”
“能做的恐只有这些。”
“若付诸武力,定会激起暴乱。一旦暴乱发生,洋教是站在领主一边,还是站在信徒一边?”
“看一向宗之乱,便可明了。”
“一向宗和本愿寺,可以通过交涉解决。可是洋教的根在海外。”
“这……”宗室微微笑道,“若执意不让洋教发展,就很难与异国往来。”
“不过是打个比方,宗室,我的胆子没那幺小。根本在于,信洋教的人也好,信佛教的人也罢,都必须同心协力,创造太平盛世,对不对?”
“大人言之有理。如此一来,即使有人煸动,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可是,众人是否能领会大人的苦心?”宗室说到这里,猛然住了口,因秀吉的脸色不知为何竟然大变。
秀吉为自己说了胡话而懊恼。要让洋教徒和佛教徒和睦相处,这如同要杜绝盗贼一样,不过是一句屁话!时间紧迫,信神佛之人并未去破坏洋教,可是洋教徒竟已对神社下手了。倘若作乱是为了生存,尚可秉公处理,可是因为信仰不同而引发祸乱,实令人束手无策。可是,一旦动乱爆发,就会由领主和领民的矛盾,扩展到日本国甚至海外。利休和宗室都是在看他的笑话。
好胜的秀吉意识到此,就不想再纠缠,以免让人继续看自己的狼狈之态。他得意地笑了,“哈哈,我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