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终于停了,雨住则迟至十四日黎明时分。当然,池水早已浑浊不堪。
“你到三宝院悄悄看看。若有必要,我们这边也得出些人了。”进城之前,家康先见了本多佐渡守。如连情况都不了解,就别想去见秀吉。
“问题不严重。每株樱花树都有三人在一旁守护。”佐渡守去了未久,立刻返回来报告。
“看来赏花会不用延期了。”
“是。若从今日起天气一直晴朗,估计无大问题了。”听本多这么一说,家康急忙走到檐前,抬头望天。风还在劲吹,厚重的云层低低浮在天空,正是那种暴雨之后的风景。
刚一出城,北政所的船只就从大坂方向驶来。尽管淀川也洪水暴涨,可北政所还是执意出行。于是,家康先去拜见了她,“天不凑巧,居然下了这么一场大雨。”
家康刚开口,北政所就语气严厉地驳道:“天马上就会放晴。”
“是。幸好没受太大灾害,目下看来应无大碍……”
“内府大人费心了。昨日的风雨想必让樱花花蕾更大了。明日赏花会,定是一片花海。”
“这么说,夫人已经看过了?”
“我已经让孝藏主去看了,我的祈祷向来亦十分灵验。”
看到北政所双眼通红,家康心口一热。眼前这一位,才是真正有妇德的女人。
十四日虽然终日天阴,气温却在逐渐上升,花蕾果然也膨胀了起来。一整日,秀吉没怎么见人,他恐怕比谁都担心翌日的天气。因此,当十五日的黎明到来,碧空如洗时,伏见城里不约而同响起了欢呼之声。
“快看,快看,今日定是个响晴的好日子,云正不断向东边天空飘去呢。”
“是啊。怎能不晴?今日可是太阁赏花的大好日子啊。”
“说得没错……什么狂风暴雨,都是为了洗净尘埃,好让花蕾盛开。”
“这可真是风和日丽啊。”
家康本打算在辰时出发,一看天气这么好,干脆在卯时就进城到了秀吉府邸。他本以为秀吉定高兴得手舞足蹈,逢人就吹嘘,可恰好相反。一见家康,他竟压低了声音耳语道:“内府,真是好险啊。”
听秀吉这么一说,家康甚感欣慰,“是啊,世人都坚信今日定会晴朗。现在人们正手舞足蹈,欢呼不已呢。”
“是啊,我说的正是此事。若老天爷不肯开脸,我可就颜面扫地了:”
“大人不用担心,现在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哦,那就照计划行事,让女人们高兴高兴吧。”
这一日,增田长盛总管一切,前田玄以为其副手。当赏花的队伍从伏见城出发时,秀吉终于恢复了先前的意气风发,肆无忌惮地说笑起来。
此时,天空像是洗过一般湛蓝,从伏见到醍醐,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已开了六分的樱花,云蒸霞蔚。
队伍最前乃秀吉和秀赖的轿子,接下来是北政所、西丸夫人、松丸夫人、加贺夫人、三条夫人、三丸夫人、淡路夫人,随后为德川、前田等大老,再往后则是生驹亲正、中村一氏、堀尾吉晴等在京大名。
一行人先入三宝院更衣,然后徒步从下醍醐爬到上醍醐。途中正如北政所所言,山路变成了奢华的樱花道。当然,这一带不允许普通人前来。方圆五十町的山上,每隔三町便设有一岗。
“干得不错。把我的想象发挥得淋漓尽致。”秀吉兴致勃勃在三宝院等待女眷更衣。为了这一日,女眷早就盘算着如何争奇斗妍了。准备完毕,秀吉拉着秀赖的手走在了最前头,从下醍醐登上上醍醐,再信步登上今日游乐的主场地—铺满一千张榻榻米的枪山山顶。
六岁的秀赖并不像秀吉那样高兴。对他来说,头顶的蓝天和盛开的樱花,无非是一般的风景而已,吸引他的倒是南院的池子和飞瀑。
一路上时常传来北政所的喊声:“大家要小心脚下,莫要摔倒了。上面的景致真是特别啊。”
从醍醐马场到枪山,每隔一间就在路旁植一株老樱树。经过昨日暴风雨的洗刷,树木和花朵显得更有风韵。花丛中巍峨屹立的五重塔,面对已守望了几十年的华丽春日,显得那样自然、挺拔。花朵、阳光、高塔、幔帐,及众人身上的华丽装束,都融入了这灿烂的春日。
到达枪山之后,人们进入新建大殿。秀吉计划在此用过午饭,再举行歌会,之后逐一参观设在里面的茶寮。为了让秀吉大吃一惊,八个茶寮都分别命益田少将、新人杂斋、小川土佐守、增田长盛、前田玄以、长束正家、御牧勘兵卫、新庄东玉等人用心设计。当然,他们的奇思妙想要待到午后才能享受了,因为照计划,首先要在大殿举行歌会。
秀吉心情不错,他亲自提笔写道:回首杳杳深雪山,繁花似锦人如烟。
写毕,秀吉呵呵一笑,然后让佑笔代写,“我若再写下去,后人就读不懂了。他们定会问怎么全是假名。对吧?”接着,他不假思索吟道:
赏花深雪归,盈盈绽如云。
今日花犹盛,展眼又一春。
恐怕这诗乃是秀吉专为了今日歌会,事先所作。可是没有一个人发笑,也没有人作出评价。谁都听得出来,这诗深深道出了秀吉的孤独。
众人微醺地出来时,已过了未时。在去往第一座茶寮路上,出现了一次小小的纷乱。松丸夫人走到了西丸夫人前头,于是发生了争执。此时秀吉已经过了益田搭建的通往茶寮的石桥,北政所则稍微落后几步。稍迟几步赶来的茶茶,语气严厉地叫住了走在前面的松丸夫人:“松丸夫人,你停下。”
松丸缓缓回过头,但好像没听见茶茶的喊话,兀自抬头赏花,又向前走了两i步。
“松丸夫人,你以为仗着大人的宠爱,就想让我在北政所夫人面前出丑吗?”
“西丸夫人,你在责备我?”说罢,松丸夫人扑哧笑出声来。她清楚,西丸夫人定是生气了。方才在大殿饮酒时,由于秀吉的酒杯传到面前时,茶茶正一门心思握笔作诗,侍童便先为松丸夫人斟了酒。从那时起,茶茶脸色就极为不快。松丸夫人向来对茶茶不怎么尊重。她娘家京极氏乃近江佐佐木氏望族,任江北守护。茶茶的娘家浅井氏虽同为江北豪族,可先前却是京极氏家臣。因此,松丸夫人总觉自己身份比茶茶高些,她的美貌在侧室当中也首屈一指,故,秀吉平时对她宠爱有加。况且在教养方面,松丸也在茶茶之上。假如松丸夫人能为秀吉生下儿子,茶茶恐就无关紧要了。茶茶时常沉下脸来故意刁难松丸夫人,恐是出于自卑。刚才,因斟酒一事惹得茶茶满脸不快时,松九还想向她道个歉。可是茶茶所咏的和歌,却打消了松丸夫人道歉的念头。
樱松相生历千代,喜迎贵人行幸来。
花枝招展皆为君,无常世上又逢春。
茶茶曾对秀吉厌恶透顶,她甚至还向松丸夫人透露过,自己乃是为报父母之仇才嫁给秀吉。可她今日却如此露骨地咏出阿谀逢迎的诗歌来,松丸夫人不禁打消了致歉的念头,反而嘲笑起来。此时,茶茶的脸色更难看了。松丸夫人却不动声色。
“松丸夫人,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你不是太阁的侧室浅井氏吗?”松丸夫人也毫不示弱,“你无非幼主的母亲,怎么,难道还要让我来伺候你?”
“既知我乃幼主母亲,为何还要走在我前面?”茶茶也得理不饶人,严厉地反击。
“呵呵,”松丸夫人娇笑着用袖子掩住嘴,“西丸夫人是不是听漏了大人的话,在登山时,大人是怎么说的?我若没听错,大人说今日大家可以随兴玩耍,不必计较那些繁文缛节。”
“纵然大人这么说过,可也不能先于大人举杯啊,还神气活现走在我前面,我劝你最好先弄清自己的身份。”
“这算什么话!西丸夫人乃浅井氏,而我出身于近江源氏的京极家,无论怎么说,我的身份也还不至于低到在你前面走一走,就要被责骂啊。”
“住口!”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开口,单是默默走路。”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可忍受,可你话里却分明藏有对幼主的侮辱。”
“西丸夫人,我看你才应该注意分寸!”
“我和你没完。咱们找大人评理去。我倒要问问,松丸夫人为何偏偏在这个好日子存心来侮辱我。你是居心叵测!”
二人吵得难解难分。其他女人都甚是吃惊,把她们二人围了起来。二人的随从顿时剑拔弩张。
“算了算了。二位夫人都消消气。”最初来调解的,是前田利家的夫人阿松。她一站到二人中间,就向跟在身后的德川家的堺局使了个眼色。堺局心领神会,立刻向北政所那里赶去。前面的秀吉似也发觋了二人的争吵,极不痛快地停下了。
北政所走出茶馆,来到了二人中问。“我虽不知你们究竟为何争吵,但此事交由我来处理。”
“不,此事不能委托给您。”茶茶立刻反对,“夫人有所不知。幼主无缘无故被人诽谤,若这么算了,连大人的名声都会受到玷污。”
“你先冷静冷静。”北政所顿时提高了嗓门,“你刚才还作诗说樱松相生历千代,现在为何如此没有分寸?”
“北政所夫人所言极是,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你们都要冷静些。”前田夫人不欠时机劝说起来。可二人依然横眉立日,不肯罢休。
北政所严厉斥责着,双眼湿润了。无论是茶茶还是松丸夫人,虽然都深受太阁宠爱,却根本未意识到孤独的太阁越来越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