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后,酸痛倒是轻了一些,呕吐的症状又接踵而来。不大工夫,秀吉便弯下腰大口大口呕吐起来,便被送回了卧房。
“快把内府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家康赶到时,秀吉已满额是汗,睡着了。
“大人身体如何?”家康小声问道。在榻前六尺远处捏着细绳、正仔细把脉的玄朔轻轻摇了摇头:“不思饮食。大人此前就已气力不佳……”
家康轻轻把视线移到秀吉身上,闭上了眼。疲劳倒罢了,他一旦呕吐起来,就很难痊愈了。他年轻时饮食粗糙,战时暴饮暴食,现在忽又山珍海味,肠胃当然受不了。既然呕吐不止,就说明他胃中已有痼疾,长期如此,米水难进,身体日渐衰弱,必致气血衰竭,最终病人膏肓。
“五月初五……”家康闭眼喃喃自语。秀吉果然等不到五月中旬三宝院竣工之日。不久前,三宝院还通过前田玄以报告说,本月十四请秀吉前去参加峻工礼。为了让年幼的儿子记住父亲,四月十二,秀吉硬撑着去了一趟醍醐,那时恐已有了某种预感。
“内府来了……把治部也叫来……”
忽然听到秀吉说话,家康不禁一怔,睁开眼睛,语气沉重地问道:“大人感觉怎样?”
“这还用问?”秀吉似乎有些生气,“谁都会遇到这道槛。我累了,我的秋天来了。”
“是劳累过度,无甚大碍,大人只管安心养病。”
“内府,朝鲜撤兵之事,你替我下令了吗?”
“下了。大人忘了,我还请大人在文书上盖了印呢。”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呵呵……我现在是越来越忘事了。哦,我刚才想跟你说什么来着?”秀吉强装笑容问道。
“大人让家康把治部少辅叫来,想必他正往这里赶。”
“想起来了。我有事要和你说,让治部来做证人。”
正在此时,小个子三成弓着腰走了进来,“三成奉命前来拜见大人。”
“治部啊,快过来。”
“是。”
“今日叫你来,是为我和内府的约定来作见证,你要好生记着。”
“遵命。”
“内府,把阿江与嫁给秀忠,我也觉为难你们了。”
“大人说的是哪里话。二人现在美满着呢。”
“是啊。中将大人可真讨人喜欢,他就像朝日姬的亲生儿子。”
“多谢大人厚爱。”
“我也一直思来想去,总想给他寻一门好亲。”
“……”
“阿江与一嫁过去就生了孩子。开始时,我还为没生男孩而遗憾。孩子叫什么名字?”
“名阿千。”
“哦,千姬,千姬……到后来,我才觉得许是天意。若是男孩,纵然他是德川嫡子,也对我家没用处啊。”说到这里,秀吉又强笑了笑,“我说得没错吧,内府?我想把你们家的千姬给秀赖做媳妇。千姬定会出落成令秀赖满意的窈窕淑女。无论是阿江与,还是中将,都相貌甚好。父母相亲相爱,生下的女儿也定是绝色美女……你愿意吗,内府?你是我妹婿,秀赖生母又与千姬生母乃是亲姐妹,斯时秀赖的孩子是我的孙子,也是内府的曾外孙。这样一来,丰臣德川自亲如一家,想分也分不开了……”
听到这里,家康不禁抬起头,仔细观察着秀吉,只见秀吉已满脸是汗。
人的执著实在可怕,此时秀吉的肉体定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他面色如土,每说一句话都显得甚是痛楚。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浮出笑容,拼命讲述自己的梦。
朝日姬和他、秀忠和阿江与之事,家康都曾预料到。唯秀赖和千姬,家康却从未想过。秀赖已六岁,千姬却还是个刚刚降生的婴儿……
“内府,对于这桩婚事,你没有异议吧?”秀吉认为,对于这样的美事,家康必会喜出望外,他咧嘴笑了。“醍醐赏花也实现了。这恐怕是秀吉最后的心愿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政务还要你暂为代劳。你听见了吗,治部?”
三成虽然表情有些僵硬,却也没有特别吃惊,“遵命。”
“内府比我年轻。在内府和中将的辅佐下,秀赖不知不觉就会长大成人。怎样,再无比这更好的主意了吧?”
家康不禁烦躁起来。这对于秀吉,自是梦寐以求之事,可对于家康,却简直是无理之求。秀吉既已清楚地知道死期将至,家康觉得他实不当提出此事。当年秀吉把朝日姬硬塞给家康时,确是事出有因,若不让家康进京,信长公的宿愿——统一天下的大业就无从实现。因此,家康不得不答应了秀吉,世人也都看在眼里。秀忠和阿江与的婚事也如出一辙。秀吉看到年轻的秀忠为人严谨,便把不幸的阿江与嫁给秀忠,以让她有个好归宿。到了秀赖和千姬这一代,情势已完全不同了。若从坏处想,朝日姬和阿江与的婚事恐会生出另一种解释。秀吉是否从一开始就惧怕家康,便蛮横无礼地把妹妹寨绐家康,把秀赖的姨妈硬塞给秀忠?到现在,他竟又恬不知耻地乞求,要把秀忠的女儿嫁给秀赖?他想通过联姻,一而再再而三地取悦家康……
家康愈想愈觉得秀吉定是老糊涂了,他遂未轻易应下。
“内府当然不会有异议。这桩婚姻一旦成了,丰臣德川就是血脉相连,亲上加亲。把幼主和西丸夫人都叫来吧。”
家康忙止道:“关于此事,请大人再给家康一些时间,思量一下。”
“怎么,你不愿?”
“此事对大人来说,也是大事一件。”
“你不答应,也是为了我?”
“大人好意,家康实在荣幸之至。可一旦因此引起天下大名怨恨,却也背离了家康初衷啊。”
“你是何意?他们会恨谁?”
“正是家康。”
“为……为何?”
“家康想把孙女嫁给幼主做正室,这分明是心怀叵测。若大名们如此臆测,恐怕会给家康辅佐幼主带来麻烦。加上……”家康本想说,若秀吉主动请求,就会让人误以为他故意向自己献媚。可没等他说出来,秀吉就尴尬地笑阻道:“呵呵,内府多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要赶快把幼主和他母亲叫来。不只是我一个人,就连幼主的母亲和幼主,都想把千姬娶过来呢……这样一来,大名们就没有理由再臆测了。这是秀吉的请求。治部,快把他们传来吧。”
秀吉一番话说得家康甚为茫然,他只好闭了口。
三成离去之后,秀吉在枕上抓着家康的手,满脸疲惫道:“拜托了,内府。以后的事就全托与你了……”
家康靠近秀吉,轻轻地为他拭去额头的汗。秀吉已经衰竭,濒临死亡——他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羽柴秀吉了!
“若有谁能胜过秀吉,只管来取天下好了!”曾经如此豪言壮语的那个羽柴秀吉,那个丰臣秀吉,已经全然不在了。眼前卧病在床的老人,不得不求助于家康,让其维持天下之稳定,还为秀赖的将来忧心忡忡。
“这是秀吉的请求”,多么可悲的告白!为了秀赖的将来,秀吉绞尽了脑汁。他知道,此后天下,执牛耳者必是家康。于是,他便妄想通过与德川联姻,来谋求丰臣氏的安泰。究竟是从何时起,秀吉追求的目标已不再是天下,而是丰臣氏的前途呢?
不久,前田利家牵着秀赖,与西丸夫人、三成和有乐一起走了进来。秀吉想强作欢颜,可额上汗水涔涔,这恐是盖世英雄丰臣秀吉最后的抗争吧。家康不忍目睹,转过头去,心里涌上一连串的疑问:人究竟为何物?在衰老面前,人的志向难道就这么容易改变吗?为了天下太平,为了实现信长公统一日本的夙愿,秀吉从不曾退却。为此,他甚至将母亲作为人质交了出去。有好几次,他甚至不惜拿性命作赌。可曾经叱咤风云的丰臣秀吉,如今却一改先前的豪迈,完全被妄念俘虏。让幼小的秀赖继承丰臣氏,若是平凡人,尚可理解此举,可对于一个济世救民的盖世英豪来说,就有些可悲了。关于此事,秀吉自己恐都已想腻了。他也不过是一场空忙,甚至连那些殉教的洋教徒都不如……
家康想:这一切,都是因为秀吉已经衰老?但新的疑念又接踵而来:既如此,那衰老究竟为何物呢?附着在老朽躯壳上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让秀吉还原成一介凡夫的,又是什么?如弄不清这些,天下永久太平便无从谈起。
“你来得正好,幼主。”秀吉想起身抱一抱秀赖。可他太疲劳了,连这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我起不来了。太医不让我起来。秀赖,茶茶,你们都过来坐下吧。”
“父亲大人,您可好些了?”在前田利家的提醒下,秀赖问候道。一言令秀吉潸然泪下:“我本想与大家热热闹闹共庆端午节,现在却不能够了。但今日我仍然备了一份好礼,茶茶也听好。”顿一顿,秀吉艰难地笑了笑,“治部、有乐也听一听……我已趁此吉日,选定了幼主的新娘。大家猜猜是谁?”
“阿拾的新娘?”
“是。茶茶定也很快意吧。她便是……阿江与生的千姬。如此一来,我们家就与德川亲上加亲了。”
家康忙看了西丸夫人一眼,他最担心的,就是此时的西丸夫人。
西丸夫人“啊”了一声,看向三成。“阿达生的千姬?”她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是满怀欢喜,“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啊。阿拾,快向父亲大人施礼。”
家康本能地感觉到茶茶事先已知,否则,她不会立刻作出这种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