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藤川台这边还是要放一个替身。医士板坂卜斋担心家康安危,才特意作此安排。
此时,又一个人急匆匆赶来求饶,是一柳监物直盛带来的小川佑忠。小川佑忠与朽木元纲一样,也是在最后关头才背叛大谷吉继的主要将领之一。
“在下与小川佑忠乃亲戚,不顾夜深,前来叨扰大人。”
一柳监物话音刚落,小川佑忠猛地跪到地上,絮絮叨叨谢起罪来。此时的家康已无心听他说话了,究竟是恕他,还是怒他?
小川佑忠与朽木元纲有些不同。元纲弃暗投明,饶恕他情有可原,可小川佑忠却与石田三成有亲戚关系。大谷吉继被逼到今日这般地步,与小川大有关系。若是一个有担当之人,就该默默听候处置才是。
“你见过朽木元纲了?”家康语气冷漠。
“是。听说朽木得到大人宽恕,佑忠也决心痛改前非,全力效忠大人,所以……”
“大谷刑部虽曾是我的敌人,其行止却令人肃然起敬。
“是。”
“为了恪守信义,他虽病重,却始终坚持指挥战事。真令人惋惜啊……你说呢?”
“是。”
家康顿了顿,仔细打量着佑忠与监物直盛。一柳直盛比佑忠脸更红,头垂得更低。知廉耻者与不知廉耻者迥然有别,一目了然。家康见一柳直盛实在可怜,终于心软。
“佑忠,你和三成乃是亲戚,冲这一点,你实在罪责难逃。但看在监物份上,我且饶你一命。”
“多谢大人……”
“先不要谢。饶是饶过了,但我把你交给监物看管。你好生反省。”
“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开恩。”听家康饶他一命,佑忠顿时不住点头称谢,在直盛的催促下才退了出去。
雨还在淅淅沥沥,时停时下,看来今夜是不会止了。
竹中重门派来了迎接的人。只是这些人万万想不到,迎接的竟是家康本人。他们一直都以为,伤病者较多,不便露营,才让他们住到瑞龙禅守。
“请大人准备准备。”在正纯的催促下,家康走进里间,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蒙了一块大头巾,方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竹中重门乃丰臣秀吉军师竹中半兵卫重治之子。天正七年,竹中重治在播州三木阵中故去。其时重门只七岁。他也深受丰臣氏恩典。此次决战,他站在了家康一边,出力甚多。为了奖赏他的功绩,家康后来允许他常住江户,并可如其他谱代大名一样,每年定期到江户服侍将军。当然,若非如此,家康也不会住到瑞龙禅寺。
重门本人身披蓑衣混在前来迎接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人知道将要迎到瑞龙禅寺的人是谁。装扮成伤号的家康,在鸟居新太郎忠政之弟久五郎成次等十余年轻侍卫的陪同下,率领着六名乔装打扮的传令使,冒雨离开了藤川台大营。
牵马人自然是竹中重门。虽说仗已取胜,但众人依然小心翼翼。战场上尸横遍野,失去主人的马匹不时从人前疾驰来去,令人心惊。或许,在某处树丛的背后,就藏匿着一个武士。尽管路途不甚遥远,但高举火把在前引路的竹中家臣,还是一边故意高声说笑,一边小心观察四周。
但此时的家康已经在马背上瞌睡起来。时值晚秋,深夜的寒冷让人只能感觉出身体的温暖,这种感觉加剧了疲劳。
回想今日战况,家康庆幸不已。十三日之前,他就一直担心会中风倒下,会失败。可这两日的紧张让他忘掉了一切,除了残存于体内的兴奋和疲劳,没有任何不适。
神佛在护佑着我!在睡魔的搅扰中,家康认定自己身边有神灵的庇佑。“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只要永远怀有这种仁心,神佛就永远不会离去……
家康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梦见祖母和姑祖母绯纱夫人同在虔诚地念佛……
忽然,马开始爬坡,平稳的马鞍颠簸起来。家康猛睁开眼,原来已到了山门前。这里与藤川台相比,真是两重天,在篝火的映照下,古朴的寺院有如琼楼玉宇。
“到了。”重门对鸟居久五郎小声说着,把家康轻轻地从马上搀下来,连桐油雨衣一起抱进了房中。被褥早就铺好,火盆里也燃起了红红的炭火。重门道:“外面警备已安排妥当,不知大人是否中意?”
“给大家添麻烦了。不用再张罗了,你也退下歇息吧。”把侍卫们都打发下去,家康依然没有解甲歇息的意思。鸟居久五郎成次觉得奇怪,遂劝说家康。
“还有两个人要来。”家康笑道。未久,果然有人来了,其中一个便是传令使安藤直次。
“辛苦了。我一直等着你。”家康道。
直次走到他身边,小声禀道:“全都出发了。”
“监军是……”
“本多和井伊二位大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井伊大人前去,现在也已出发了。”。
鸟居久五郎没听明白。实际上,这是明日进攻佐和山城的安排。
三成依然去向不明。此时,他一定正在设法回城。为了阻止其进城,就必须尽快将佐和山城包围起来。故,家康把安藤直次派到小早川秀秋阵中,命令小早川、胁坂、朽木等部连夜出发,明日包围佐和山城。作为监军,井伊直政尽管负了伤,还是坚持跟了去。
“好,你退下歇息吧。”
安藤直次刚退下,黑田长政便进来了。他与家康之间的问答就更加离奇,让久五郎完全摸不着头脑。
“秀元该亲自前来道贺才是……”
长政刚一开口,就被家康打断了:“他父亲在大坂。因此,他先告诉其父议和一事,再来道贺才是正理。不必说了。”
长政只得去了。看来,他似在毛利秀元与家康之间斡旋。
“久五郎,再无人来。”黑田长政回去之后,家康这才让鸟居成次把自己的盔甲解下,一边道,“此战获敌人首级合三万两千多。我军伤亡亦近四千啊。”
久五郎成次并不明白家康的意思,只是随口应着,不敢说什么。在他听来,这既像在夸耀,又像在感慨战争的无情。
“天亮后,立刻叫醒我。”
“是。”
“谁家没有妻子儿女?真是于心何忍!明日一早,必须把战场上的尸身全部收集起来,造一座坟冢,再请这寺里的僧人为他们念经,以超度亡魂。阿弥陀佛。”
久五郎不禁舒了口气,暗自庆幸没颂扬胜利。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钻进被中,家康还在小声念叨。疲劳渐渐袭来,他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雨还在敲打着房檐,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第二十七章 败走末路
庆长五年九月十六,晨,雨还没停。
德川家康在瑞龙寺一觉醒来,立刻返回藤川台,命人清扫战场,并为死者筑坟,将近午时才开赴佐和山城。
佐和山城位于彦根东,在琵琶湖畔的一座山上。先行到达的小早川、胁坂、朽木和田中吉政诸将,早就将其团团围住。
家康把本阵一直迁到佐和山南面的野波村,才驻扎下来。说是本阵,实际上只是一处简陋的小屋,宽两间,长四间,屋顶苫草,入口处亦无门板,门口两边开格子窗。小屋内一半铺榻榻米,一半铺乱草。小屋外,草地上则铺了三十叠的榻榻米,前来谒见的人就在此进进出出。
这里既无弓箭、枪炮,也无手持兵器和旗幡的士卒。众人都住到离此八里之遥的百姓家中。只有家康和他那“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旗帜留于此。出战之前,家康并未让人带露营器具。为防万一,侍臣全阿弥还令人暗中用马驮了些东西跟着,结果至今也没用上。对已取得关原大捷的胜者来说,佐和山城这点留守人马虽是螳臂挡车,但家康仍不敢大意。
如今,龟缩在佐和山城中的,有石田三成之父隐歧守正继、兄木工头正澄、正澄子右近朝成、三成之子隼人正重家、三成岳父宇喜多下野守赖忠诸人。他们大难临头了。
一赶到佐和山,家康就派人前去劝降。由于大坂城派来支援伍和山的长谷川郡兵卫守知,在小早川秀秋家老平冈赖胜的策反下弃暗投明,攻城异常顺利。
首先是正门失陷,接着小早川的人马突入城内。井伊直政只得自作主张,派使者进城劝降。城内的正澄立刻答复道:“我和父亲、宇喜多下野守三人到城外切腹。望留得他人性命。”
直政立刻禀告了家康。家康从一开始就未真心攻城,遂痛快答应:“好。就让村越茂助去接收城池。”
此时已是十八日晨。
但还没等家康的命令传达全军,田中吉政的一彪人马已攻入了后门。见此情景,木工头正澄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他深信自己被家康骗了。村越茂助赶到时,城内已是一片火海。原来,正澄在城内遍洒火药,大放其火,然后带领合族人登上了天守阁。
烈焰中的天守阁上,石田一族开始自相残杀,刺死妻子,杀掉孩子。四处乱窜的妇女齐齐奔向南面山崖,纵身跳了下去……城内活生生一幅惨绝人寰的人间修罗场。女人们跳下的那面山崖,后世人名曰“女郎堕”。
这座人们曾在《佐和山城歌》中吟唱过的石田三成的居城,顷刻间化为灰烬。这座居城未焚前,有人歌之日:
客自京都来,顿辔佐和山。
飞甍夺余霞,外绕八重练。
引领高阁上,绮疏遥相瞻。
回望琵琶湖,澄澄静如鉴。
殚功骇心目,形巧难尽言。
楼观穷精妙,长叹终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