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得一手好字的他,笔下也没了力气。”蕉庵这么叹着,又突然想起什么,睁大眼睛继续道,“人真是脆弱啊!谁也逃不过一死。老夫经历了信长公父亲怪死、信长公烈死,再往后便是光秀、太阁和石田三成。就是淀屋、茶屋和利休各家,也已易主换代。这都是梦啊,都是梦……”向来坚强洒脱的蕉庵今日让人出乎意料。
为了不使气氛沉重,又四郎故作轻松道:“在这些人当中,最硬朗又最自在的,大概就是先生您了。”
蕉庵却不睬他:“又四郎,听说令兄身子不怎么好。”
“也并非卧床不起,只是易疲乏。”
“人终有一死,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即便是征夷大将军,也不会长生不死。”
又四郎本以为蕉庵会高兴起来,可竟说到家康也不长久。他吃了一惊。
“以先生的神通,已经预知到那个时候了?”
“休把我的话当说笑,又四郎。我得快些上路,我听到有人在召唤我了。”
“召唤?”
“是啊。也许是阎王,也许是风,或者星辰。
“请先生指教。”
“德川大人成了征夷大将军,可喜……可贺。大人活用赖朝公故事,作为武家栋梁统领天下,大人在世时,海内能安定一时。”
“安定一时?”
“是啊,我要说的,便是他逝后的事情。我不在了,大人与他的重臣都故去之后,何样的人物才能保住长久太平呢?”
“是啊。”
“别随随便便附和,又四郎,你必须……担起这个重任。所以,老夫才想在闭眼之前,见你一面。我拒绝了阎罗,骗他说想要看看德川大人能不能封了将军。”说到这里,蕉庵端起阿蜜呈上来的葛汤,喝了一口,又放到一边。宽敞空旷的屋子里,除了他们俩,只有阿蜜和一个老嬷嬷,过多的烛台使得整个屋子显得阴森可惧。
“哈哈,德川大人若是未接受将军封号,我跟你说的话……自是另一番内容。若是辞谢,我便会首先说,如何促使他接受敕封。可若是受了,便要说接受之后,如何奠定太平世界的根基……”
又四郎严肃起来,这个老人的执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不是大名,可正因如此,在太平盛世反而不能安逸。德川大人……归天之后,国家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什么,你想过没有?只管直言。”
“第一件,想必便是德川氏和丰臣氏的关系……”
又四郎一边说,一边看着蕉庵的脸色。
蕉庵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声喝道:“笨蛋!才不是此事!”
听到断喝,又四郎反而放下了堵在心头的那块石头。这才是蕉庵!这曾对着信长公狂吼之人,其烈性依然活在渐已枯萎的躯体里。当初因和秀吉身边人不睦而将宅子献给寺院,移居暹罗的吕宋助左卫门,据说也曾被蕉庵一声大喝吓破了胆。
“和丰臣的纠葛早就不是问题。以这点见识,你……你日后何以立足?”
“此话怎讲?”
“丰臣氏的地位已然明确。德川大人接受将军之位那一刻起,丰臣秀赖便成了将军位下一个……区区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俸禄的大名,和以三十万石苟延残喘的上杉景胜与毛利辉元,毫无两样。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轻举妄动,势必自取灭亡。但海外……则大不一样,又四郎。”
“海外?”
“是。茶屋家将朱印船发往世间各地,而你却……却连这个也看不清,你还能干什么?”
又四郎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屏住呼吸。蕉庵并未老朽,他言之有理。如今所谓丰臣和德川的对立,不过是道义和情感上的问题。两家实力悬殊有如天壤,关原一战,丰臣之势大多已经败亡。
“又四郎,你还记得助左卫门和木实吗?”
“当然记得。”
“他们现在……暹罗国,掌管往来船只。他们有消息说,葡国班国来航的船只近年来锐减,取而代之的乃是被称为红毛鬼子的尼德兰人和英吉利人,其势力大增。”
“这些事,不才在长崎也有耳闻。”
“光听到而不能作出判断,亦无用。你应知道,海外诸国也有势力消长。”
“是。”
“尼德兰人已经开始在暹罗国筑城。我们国人也一样。朱印船远至安南、大城(泰国故都)以及马来等地。”
“是。高砂(台湾)和吕宋各地,也有国人居住。”
“正是。这才是日后你所要关注的。若是堺港、博多、平户、长崎这些地方,触手可及,不成问题。但在海外诸国,居于彼的国人万一和当地人起了冲突,又将……如何?你说说。”老人目光灼灼,注视着又四郎。
又四郎被蕉庵的话吸引,渐渐流露出年轻男儿的热情。老人的话确实有理,人生在世,追利逐益,冲突自不可避免。若是生起战火,当地的国人向本国求援时,该当如何?或许蕉庵是想让又四郎委婉地提醒家康,让他作好应付这些事的准备。
“又四郎。”蕉庵又喝了一口葛汤,接着道,“那时有几种应对之法。征夷大将军为了顾全国家脸面而出兵保护,其为……第一。第二,[奇][书][网]这一切……与将军家无关,由当地国人随机应变。这第三嘛,就是对同胞不能坐视不管,因此,朱印船船主联手加以救援,但不以朝廷的名义。你……以何为上策?”
又四郎往前膝行一步,道:“应据当时情形而定。”
“你是说据当时情形,要么向将军求援,要么自卫。”
“是。还有,各船主应组织些武士,配置于船上。”
“好!不过有一事需特别注意,那就是谨防船主雇来的人夺取船只,沦为匪盗。”
又四郎微笑着点点头,“因此,船主必须练就不亚于匪盗的胆气和魄力。”
“好了,”蕉庵摆摆手,“下一件可能发生之事,便是洋人起了内讧,将我国人也卷入其中,你……是否想过?”
又四郎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这事。“没想过。但这种争斗想必不久便会发生。”
“一定会发生!”老人一字一顿,道,“我们的朱印船虽已有三百余艘,洋人的船只却不可计数。如今,他们的船和我们的船不断在大洋相遇,擦身而过。他们要么是……狗咬狗,要么是联手攻打我们。那时,你该怎么办?”
又四郎汗颜:“请先生见谅,愚才见识浅薄,尚未想过此事。”
“真是糊涂透顶!”蕉庵故意生气地摇头道,“令尊和将军家是……是什么关系?将军不仅仅是照顾你家。将军当年应太阁之邀进京,曾在你家安身。令尊可说乃是将军在京坂的眼睛。”
“这些事,曾听先父提起。”
“茶屋家蒙将军恩泽,拥有朱印船。而你却……看不清世道变化,无法协助将军,远不及令尊,实为不肖。”
“愚才惭愧。”
“知道就好。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但海外诸国的竞争,你务必放在心上,睁大眼睛,随时将消息告诉将军。”
“不才明白。”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此事。若是海外诸国或拉拢丰臣氏,或支持德川大人,问题就大了。不仅如此,九州的岛津……和东北的伊达,一旦与海外势力勾结,便会给苍生带来灾难。”
又四郎屏住呼吸,重新打量着蕉庵。这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看到了这一步?想来自己真是愚笨。朝鲜战争草草收场,不正是因为没有考虑周全吗?又四郎道:“先生的良言,又四郎此生将铭刻在心。”
“你能如此……最好。一旦点燃烽火,不仅会……导致海外诸国决裂,更可怕的是……是可能引起教派纷争。战事一旦裹上信奉纷争,便会异常麻烦,信长公便是……便是极好的例证,他的后半生……几乎是在和各种骚乱与教徒暴动的斗争中度过。因此,必须注意。”
“是。不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何事?”
“现在,有些浪人频繁出海。这些人万一和海外势力勾结……这些事情必当思量。”
蕉庵使劲拍了拍膝盖,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可那声音随即被一阵咳嗽声淹没。他紧闭双目,脸色变得甚是难看。
“爷爷!”阿蜜变了脸色,跑到蕉庵跟前,“您怎的了?快,快喝点葛汤。”阿蜜一只手扶住蕉庵,男一只手将葛汤送到他嘴边。可蕉庵依旧咳嗽不止,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呼吸急促。
阿蜜忙拍拍他的背,“说得太多了。公子,快帮帮我。让爷爷躺下来歇息片刻。”
蕉庵使劲摇头,紧紧抓住又四郎的手。他咽喉深处还在咕噜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异光。他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抓住阿蜜的手,轻轻碰了碰又四郎的手。
又四郎顿时惊慌失措,阿蜜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啊!烧起来了……着火了!”蕉庵抽搐的唇间突然吐出这么一句。
“爷爷说什么?什么烧起来了?”阿蜜惊问。
“方广寺……大佛殿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二人惊讶地对视一眼。蕉庵的眼睛注视着上方,想必脑中出现了幻象。
“烧起来了。”蕉庵又重复了一遍,言罢,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体剧烈地颤抖,之后,便停止了呼吸。
“爷爷!”阿蜜大声惊叫,吓得又四郎一个踉跄。
“先生……”
阿蜜抱着蕉庵,腾出手去试他的脉搏,叹道:“已经没了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