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月二十八,哦,就是将军在京都发布禁赌令之前。不管怎么说,大佛殿刚刚烧毁,又来了地震,因此市井百姓肯定联想到庆长元年的那次大地震。那时,大佛殿也曾出现事故。而且,在那之后仅仅过了两年,太阁大人便两去了。”大久保毫无顾忌道,“看我净说些不吉之言。可这也是因为体察到大人的苦衷,还请大人见谅。”
且元听着听着,心情沉重起来。这或许并非肆无忌惮的无礼之辞。也许,长安乃是真正知道且元处境的艰难,才给他一些提醒。
“是啊,百姓不会顾忌人情面子。”
“再没有比百姓的声音更真实的了。他们像是着迷于神女阿国的念佛舞一样关注时势。创建幕府已成定局。三月发布严禁滥杀百姓的命令,现在又发布了禁赌令。明白百姓疾苦者必能兴盛。然而,也有些关于大坂的话,说大坂缺乏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无用的东西倒不少。”
这话让且元感到好奇,他忍不住道:“大坂缺贤良之人。这一点我知,可过多的无用之物则是……”且元陷入尴尬,长安的话让他生气,可他又只能跟着说下去。家康的亲信中,本多正信、正纯父子就让他感到很难对付,可即便是他们,也无大久保长安这般直言不讳,让他这般难堪。难道是指太阁留下的黄金?他以为长安必这么想,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意长安毫不迟疑地回答:“是好胜之心。”
“好胜之心?”
“是。百姓往往一语中的。若把德川比作一位乘骏马奔驰的勇猛武士,大坂则是一个赤足女人,她试图与武士一比高下。这女人跑得越快,倒下得越早。仔细想想,确实不无道理。大人,您想要阻止她?”
长安口若悬河,而且元心中却早已没了主意,犹疑道:“您说得没错。可我即便想去阻止,她也很难停下来。若您是大坂重臣,会怎生做?”
长安毫不畏怯,微微侧头道:“要是我,我便不阻止,而去转移她的兴致。”
“哦?”
“奔跑总有个目标。德川是为了什么才奔跑?是为了天下太平。因而,莫要让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跑,而是在适当的时候给予褒扬。如此,便能让二者的目的达到一致,比试之心也会变成合作之心。”
“您真是个智慧之人。可鄙人愚笨,未能完全明白您的意思,烦您举个例子?”
长安似乎正等着这话,轻轻拍了拍膝盖,“我若是您,便会用太阁大人留下的巨额黄金去建造丰臣德川两家合作的商船。”
“商船?”
“对。比现有的船大两三倍。制造五十、一百、两百,甚至三百艘。在堺港、博多、平户和长崎,以及肥前、琉球等地,遍建商铺而非城池,把船派往海外,聚敛世上财富。总之,让德川为了海内太平、丰臣为巩固太平根基而增加盛世财富。这样,两家的目的便达到了一致,而且不会冲突。”说罢,长安从怀中取出一张洋人制的地图,微笑着把它打开。这与秀吉公生前扬扬得意贴在扇子上的那张一模一样。
且元似乎有些不知所云,茫然坐在那里。长安为他倒上酒,兴致勃勃继续道:“那可以称为丰臣、德川商舍,现在则正是创立商舍的绝好机会。千姬小姐马上就要过门。这是日本国即将迎来盛世的证据。这样一来,就不必再担心德川和丰臣的冲突。将军代表武家统领天下,职位世袭。而秀赖和千姬小姐的儿子将会作为丰臣德川商舍的栋梁,代表日本与诸国交易。双方便不会再拘泥于谁主谁从些许俗事。”
长安看了一眼且元,发现他还在盯着自己,便用扇柄敲了敲地图,道:“实际上,这是我的梦。我早就对为官深感无趣了。堺港有人能听懂我的话,武将当中却没有。在这之前,武将们都忙于战乱纷争。在将军大人的努力下,现在终于平定下来,我也才出来奉公。现在乃是绝好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时机,大人。现在若是有人用太阁留下的黄金为此万世之事,将军大人定会大快。然堺港却有些保守之人,认为太阁大人留下的黄金,乃是引发动乱的火种,因此只能烧毁大佛殿,以把黄金用掉。这种见解真是愚不可及。事情并非如此,应把黄金用到海外交易。有人多次阻止烧毁大佛殿,这二人都已不在人世了,我不妨说出他们:一位是纳屋蕉庵先生,一位是坂田宗拾先生。二人故去之后,大佛殿便被烧毁。但还有机会,千姬小姐的出嫁……错过了这次机会,骑马武士和赤脚女人的比试还会继续,但成败……”长安突然住了口。他注意到且元已经闭目凝神。
一开始,旦元还想认真听听,可愈听愈觉荒诞不经:竟想让右大臣和将军去做商家,想想便觉可笑,淀夫人更不会同意。于是他闭上眼睛,似在打盹。
“再来一杯!”长安用力拿起酒壶,弄得叮当响。
“不了。已经喝了很多。”
“无甚招待大人。”长安微微一笑,“这世上之人,贤良者还真不常见。普天之下,唯有将军大人可称得上出类拔萃。”
且元感觉大久保像是在挖苦自己,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太可能。大久保长安再怎么与众不同,也不会对代表大坂前来议事的他无礼挖苦。即便听起来有这个意思,那也是因为长安措辞不当。且元郑重放下杯子,附和一句:“是啊,像将军大人这般人,世所罕见。”
“是。人们往往安于现状,谁会思量五十年一百年后的事情?现在还不太平,说不定还会发生变故。”
“是。”
“片桐大人听说过‘小人闲居为不善’这话吗?”
“惭愧惭愧,实际上,我一直在思量这话。”
“这真是一句值得深思的名言。现在的各路大名,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猛将。”
“那是当然。”
“因而在打仗时,他们都是能人,是贤良。”
“哦。”
“但是在战事以外呢?”
“战事以外?”
“是。他们既不懂学问,又不能像手艺人那般有做些物品的才能。”
“呵,大久保大人的话真有意思……”
“一旦没了仗打,武将便无事可做。因此,‘大人闲居何为’呢?”大久保长安似是个喜穷根究底之人,他接着道,“太阁大人一统天下之后,认为国内已经无战争的必要,遂想到以茶道弥补大家的空虚。当然,这并非太阁大人一人的智慧。恕我失礼,这应是利休居士的主意。然而,大多人并不热衷茶道。嘿嘿,所以,很多人都在闲居。”
“是。”
“这些战场上的‘大人’,本心一旦成了‘小人’,他们会做什么?打个比方,若是秀赖得了天下,一切事务还得片桐大人全权打理。那么到时候,片桐大人打算拿什么给各大名打发闲居时光呢?”长安终还是开始戏弄起片桐且元,话语恶毒。经这么一问,再怎么温厚的人也不可能长忍。
“若是阁下,会怎么办?”且元压抑住心中的不快,反问道。
长安似乎在等着这句话,马上回答:“仍然只能照太阁大人的方法做。修建城池,雕刻大佛,挖沟造渠……适当地激怒众人,若是看到肿块,便一个一个弄破,挤出脓水……只万万不会出兵朝鲜。片桐大人恐也是如此想?”
且元一脸严肃把吃食从腿上挪开,无言。
片桐且元离开内庭时,心情异常郁闷——这到底是大久保长安自己的想法,还是本多正信或板仓胜重等智者让长安这般说的?但无论如何,把天下的大名说成除了战阵之外一无所知的小人,而且不久便会“为不善”这样的笑谈让他心痛。当然,这些无所事事之人在为不善之前,也许会愤愤不平聚集到丰臣氏周围。而掌管着丰臣氏大小事务的片桐且元,又将如何面对?他觉得,长安乃是在旁敲侧击打探他的心思。不仅如此,长安还说,为了不使大家感到无所事事,就得修筑城池、修建大佛、挖沟造渠……
这些事,大名已开始防范,私下议论纷纷。
封了征夷大将军的家康把千姬送去大坂为质,自己不日便会回江户,紧接着便会大力改建。迄今为止,江户城都是德川的居城。但若是变成将军居城,必倾天下之力。烽燧平息,在对百姓课税收赋的同时,领主还得对保障自己领地安全的将军家负责,这样才合情合理。
但更可怕的乃是:“适当地激怒众人,若是看到肿块,便一个个弄破,挤出脓水……”不管是身为大名还是身为丰臣家臣,且元都对这话甚是担忧。
实际上,家康已拥有这个实力。他已作为征夷大将军统领天下。大久保长安所说的那些人,即便知道自己在实力上已无法与家康抗衡,可是否也知道,自己实际上已成家康的家臣?他们如今对丰臣氏只剩下义理,对将军则必须服从。
在此之前,片桐且元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他曾自负地以为,自己作为丰臣氏的代表,可对家康采取怀柔之法。然而,他作为丰臣重臣,同时也是一介大名、一介武士,不同样是将军的家臣吗?
这样一想,千姬和秀赖的婚姻便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至少,不可认为千姬仅仅是人质。掌握着丰臣氏生杀予夺大权的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乃是出于信任,才把千姬送到大坂……且元沉浸在思虑当中,甚至不知是怎么回到浅野府邸的。
第八章 千姬出阁
从千姬出阁的前一夜始,德川家康便感到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对儿女的关爱和对孙女的关爱无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