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到房里说。”阿幸强拽着他往里走。
“哈哈哈。阿幸吃醋了。你们看啊,阿幸不想让我待在你们中间。”长安踉踉跄跄被阿幸拽到廊下。卧房与此处隔着两间屋子,房里悄然无声,院中新掘的泥土,香味扑鼻而来。
“大人。”
“你为何非要把我拉到此处不可?”
“明日大人要去拜访索德罗吗?”
“哦,这个你也看出来了,真不可小觑你……你这小狐狸。”
“大人要小心。”
“哈哈,不用担心。我并非去让索德罗抓住我的把柄。我只是要去……利用他。”
“‘利用’二字实在危险。在这世上,本想利用别人,结果反被利用的大有人在。”
走进卧房,长安便一头栽倒在地上,阿幸费劲地脱下了他的衣衫,祷上沾着酒污。
“大人醒醒!”
长安如烂泥般倒在铺里。阿幸为他盖上白绢被,心中迷惑不已。长安愈是醉得一塌糊涂,愈是天真,她心中便愈生怜意。
“听说索德罗来江户,是想单枪匹马会会三浦按针。”
“哈哈哈!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去打探,这个带来了美人和洋医的索德罗,是不是……也带来了山师?”长安突然睁眼道。
“来,伸手,穿上睡衣。”
“你不知,你不知,听说……在墨国,有一种……叫水银冲洗的冶炼方法。我想……懂得那种方法,要是掌握了它,就能得到……比现在多出三五倍的银子。”
阿幸替长安换上睡衣,长安已鼾声大作了。
长安就如一个被扔在地上的稻草人,胡乱裹着睡衣,双腿伸直,大张着嘴,似一个玩得精疲力竭的顽童。这种睡姿很是不雅,既不像驰骋疆场的武士,也不似有教养的商家,却安心、自信。阿幸默默看了半晌,伸出手去,捏他的脸。
长安是个重仪表之人,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阿幸捏住他的脸颊,原本端正的嘴唇扭曲了,让人想起鳢鱼。阿幸想,说不定他脸皮比鳢鱼还要厚,遂用指尖比量他脸皮。
长安睡得安详,呼吸也匀了。阿幸拿开手,躺在他旁边,把脸贴上去。
此时杀他如杀一蚁。但即便那样,长安亦会安心躺在阿幸身边。阿幸也觉心疼,她想,不只我一个女人如此……无论是哪个女人,都不会背叛他——阿幸觉得长安有这样的自信。在这一点上,阿幸认为自己真是失败。两个贝壳无论多么天衣无缝,分开时仍然是两块贝壳,而非一块。阿幸想运用才智,让长安发现真正的她。
阿幸开始玩弄长安的右耳。人为何会长耳朵?恐是为了让人记住自己的话。阿幸坐起身,把嘴伸到长安耳边,用力将温暖的气息往里一吹。
“嗯,嗯,嗯。”长安扭了扭身子,挠了挠耳朵,小声咕哝道,“阿幸,我知是你。”他像是在说梦话,喃喃着,又蜷腿睡着了。
阿幸独自嘿嘿笑了起来。长安大概觉得,阿幸乃是一个适合他的玩物。然而,对于阿幸,长安亦是一具让她总也把玩不厌的肉身。阿幸抚摸着长安的身体,不久也睡去了。
长安决定把阿幸带到佐渡,此举包含着他的野心。他想把那个只有他才能发掘出金银的小岛,建成天下独一无二的极乐世界,让人为之瞠目。
此时采矿,若采掘一千两,则上交八百两或七百五十两,剩下的作为日常用度。这是根据金银含量及之前的产量为基础制定的标准,因此,若能改进技术,长安可自由支配的金银必大大增多。迄今为止,提炼银子的方法都是使用铅置换法,但长安准备吸收甲州的做法,采用汞齐代法。此法乃是将水银与矿石混合,令其变化,得到汞合金,然后加热令水银蒸发,析出银。
倘若此方能成,那么,在日本拥有金银最多的并非将军,而是大久保长安!向幕府缴纳的金银,要作国家用度,而金银产量多得难以计算时,长安可自由支配其中两成,甚至还多。
设若本来产量只有一千两的地方增加十倍,便是一万两,若稍作手脚,八百两的缴纳额增为三千两,那么,家康自己可以增收两千二百两,大久保长安的总入则可以增至七千两。长安并不想将那么些黄金据为己有,而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佐渡岛用金银装饰一遍。
最重要的是,佐渡不与陆地相连,乃是大海中的一个荒岛。万一有人无法理解长安,要求追究他的过错,他自可迅速隐匿到这岛上,雇佣浪人自卫。
阿幸颇为清楚长安的想法。这并非她凭空猜测,而是从醉后的长安口中听及。阿幸若是个寻常女人,要么永远不会明白长安,要么会感到惊讶,惶惶离他而去。但阿幸并非寻常人,她有自己的算计。长安如一只小蜂,她则如蜂王,如君临佐渡岛的推古女帝,或如按针经常说起的伊丽莎白女王。
蜂王不可迷恋小蜂。虽不能过于迷恋,但也不可把小蜂置之不顾,她要让长安因她身心俱醉:她便是他命中的另一半贝壳……阿幸陪在长安身边,浮想联翩。
东方刚刚泛出鱼肚白时,大久保长安和阿幸纠缠到了一起。
长安声称过去曾征服过一千个女人,但他在阿幸面前,不过一只令人生怜的小蜂。
长安说,世上能出现阿幸这等女子,皆因信长公上洛之后,天下得以太平,亦多亏了已故太阁和家康等人,故必须感谢他们。但对于阿幸,这些和她全无关系。她挣脱束缚,身心舒畅地来去。
长安确实不赖,然而她不能拜倒在他脚下,全心全意侍奉他。既然身为小蜂,就得劳作。阿幸在长安眼里,必须是世间罕有的、香气扑鼻的艳丽花朵,让他留恋。
长安离开佐渡后,阿幸亦会迅速回到京城。为了回去,就必须准备一艘船。长安对洋船颇感兴趣,但阿幸想的和他不同。为何人会畏惧大海?是因海上风浪大,能将船吞噬?既然船可能会因为风浪而沉没,那么造一艘可以在水下航行的船如何?在风平浪静时,般可在海上扬帆前行,一旦遇上暴风雨,便潜到海底继续前进……自己造一艘这样的船回京城,看到长安和其他女人同床共枕时,便速速和那女人调换。长安醒来后,定以为自己乃是在梦中,于是慌忙回到佐渡岛,那里却又有一个同样妖艳的阿幸正对他微笑……若被长安发现,他定会赞赏不已,只有那样的船才不会白白糟蹋银子。阿幸总是能走在长安前面。她在长安的爱抚中想象着,再次进入了梦乡。
《神代纪》中的大八洲生成项中有关于佐渡的记载,又据《续日本纪》载,天平十五年(七四,三)始有佐渡国。据天正时丈量土地的结果,佐渡为一万二千石,有羽茂、杂太和贺茂三郡,金山位于中部杂太郡,与金北山相连,和北泽川一起通向海岸。那里如今叫相川。上杉氏最先在此采金,据传当时产量并不丰。阿幸认为,必是上杉家故意隐瞒。若说宝藏无穷,必为秀吉垂涎。关原合战之后,上杉氏被削封,佐渡岛归于德川名下。
“上天感于太平,自庆长六年,始多产黄金。”世人都这般说,但最初散布这个说法的,定是长安无疑。
佐渡岛本身至今贫乏不堪。此岛乃是一个只有一万二千石的小岛,先前用作流放罪人之地,但长安如今往这里运送了大量劳役,生活之资愈是贫乏,亦是理所当然。
原来海边诸民过着半耕半渔的生活,甚是贫困,后来几度被征为矿工。此处虽然四面环海,如今却连鱼也难得吃上。于是,长安特意从石见招来渔民,让其定居于相川和北狄之间的姬津一带。
总之,长安强行唤醒了这个在海中享受着寂静与孤独的佐渡岛,在它身体上挖开洞穴,让它往外吐出黄金。
岛上突然涌入这么些人,男女比例大大不谐。江户虽也出现过此种情形,但佐渡所面临的困境远远大于江户当年。相川的劳役甚至到羽茂一带去找女人,奸杀百姓家室之事亦时有发生,各处骚乱不断。
大久保长安绝未向阿幸提起这些。他只是鼓吹,在一个女人稀缺的黄金岛上,女人将会如何受到男人们的宠爱,令她们激动不已。
“你们记着,矿工们来时他们会脱下破草鞋。你们一定要珍惜,仔细将其冲洗,仅那鞋里冲下来的黄金,每年亦可攒一袋沙金。”要是这些话被佐渡岛岛神听到,会说些什么?
如此说来,佐渡岛和长安之间的战事已经开始。而阿幸与将要被带到那里的妓女之间的战火,似还未燃起。
阿幸还在酣睡。
成了江户新动脉的大川河中,已经有船只在晨霭中航行。
大久保长安醒来之后,便会投入忙碌之中。他或许会把女人们交给手下,让她们先去佐渡。除了为松平忠辉备的聘礼,他手头又多了一项事务。他痛感自己应去见见那个叫索德罗的洋人。索德罗来到江户后,在游民和贱民居住的地方找到一处荒废的寺院,一边给穷人看病,一边着手建施药院和教堂。
长安原本计划从佐渡回来之后,再去见索德罗。然而,索德罗却比他想象中能干得多。他甚为着急,急于扩张旧教势力。
同样是旧教,也分为葡国耶稣派和班国弗兰西斯派及多米尼加派,他们之间亦经常会有冲突,但是看到家康宠信威廉·亚当斯,他们却又马上团结起来,思量如何阻止新教传播。
在长安看来,旧教派的担心根本毫无必要。三浦按针并不怎在乎新旧教派之争,信奉新教不过是他出生地的习俗,他只是在冒险,在寻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