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的人和答的人都不是希望秀赖有事的薄情之辈。然而人人皆知,一旦患了天花,十之八九乃死路一条,即使能活下来,亦面目全非。侍童和侍女害怕秀赖治愈后,脸上会留下疤痕,年长之人则担心秀赖有性命之忧。
片桐市正立刻在本城内辟一处,将秀赖移至此,用青竹围起,严格控制进出,并派人不断传召名医。淀夫人也派人到各处寺庙神社祈祷,在城内洒水清洁,举行“百度”,诵念经文等,用尽各种方法。
然而,谁都无法从对死的恐惧中摆脱出来。秀赖毕竟是丰臣秀吉公唯一的血脉。这一血脉没有了,大坂城将会变成何等样子?到时他身边的侍童和侍女必会趁机溜走……这些且是小事。若马上收领养子,幕府必会迅速出手。秀赖在,还能对家康公和将军的“温情”有所期待,若失去了他,还剩下什么?若被德川取而代之,淀夫人会如何?七手组又会如何?
各种各样的猜测引起了种种不安,亦影响了寻常百姓,全城笼罩在惊惶的气氛中。各人虽然表面看来和往常一样,私下的行动则完全不同。
首先是福岛正则,他从去江户的半途赶来探望。他未去病室,单是和淀夫人见了一面,相对流泪;恰好九州大名高桥元种也来探望,二人相携来到城内的织田常真家,密谈了几个时辰后离去。
然后,从伏见城传来消息,大久保忠邻将来探望。
让大坂城内诸重臣慌作一团的,正是大久保忠邻的到来。片桐且元考虑到病情传染的可能,已基本不让重臣接近秀赖,进入本城的医士也不许再出城。没想到和本多正信地位同等的德川重臣大久保忠邻偏偏此时来访,此人与其说是慰问病情,莫如说是打探情况。不过即便这样推测,丰臣诸人也绝不能形诸于色。
大野治长、速水甲斐守和堀对马守三人齐聚织田常真府邸,提议请织田有乐斋来。其实他们各自早有打算。
有乐斋还是那般别别扭扭。他一来,众人立刻开始商议。
“片桐大人不让我们靠近病室,会不会是准备在万一之时,封锁消息?”
大野治长刚一开口,速水甲斐守立刻回道:“确有可能。主膳正贞隆道,连他私下问市正如何打算,都被训了一顿。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万一传到淀夫人耳内如何是好?市正是此意吧?”速水从旁插嘴,似是为了让在座的有乐斋早些明白,让他知众人的意思。
“其实……”治长道,“福岛大人的意思是,万一少君不测,就立刻恳求大御所,将尾张清洲城主、下野守忠吉大人立为养子。但听说,这位下野守现亦卧病在床呢。”
有乐斋始终沉默,单是用阴沉的目光打量着诸人。
“我们三人商议的结果,是在大久保忠邻到来之时,采取主动,私下建议,在万一之时,收忠辉为养子。”
“为何?”有乐突然冷笑道。
“当然是为了丰臣氏的存续。”
“哼!若为了丰臣氏,曾经给太阁做过养子的结城秀康倒是有个儿子。”
“但是,他和大御所、将军的关系都不大和睦。”
“那千姬怎的是好?总不致与其叔父婚配吧!”有乐捋着新近留起的细髯,反问道。
“是啊。我们未考虑到千姬的不幸。即使淀夫人认可,千姬的问题还未解决呢。”
常真这么一说,有乐立刻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我非说不赞成收忠辉为养子,但你们过于乐观了。休要遗漏了大事。”
“乐观?”治长问。
有乐盯着速水甲斐守道:“你们想过吗?忠辉有可能改信洋教。他目前刚刚娶了伊达陆奥守之女。而伊达之女和细川忠兴之妻克蕾西娜一样,都是非常虔诚的洋教徒。”
速水甲斐守蓦地脸红了,当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突然心中激切,“因为他的夫人信洋教,您才反对?”
“言重了。万一之时,是以丰臣氏的存续为重呢,还是为了我们的信奉采取行动,这可得分清楚。另,若不对大久保大人说明对千姬的计算,会让大御所不快。忠辉是大御所之子,大御所固然疼爱,但千姬亦是大御所的孙女。既要对得起将军,我们面子上也得过去。”
“是啊。”治长打圆场道,“有乐,您不赞成收忠辉为养子?”
有乐嘲笑道:“还有一事若疏漏了,日后必有麻烦。忠辉对淀夫人来说完全陌生,但千姬可是淀夫人的外甥女。这是疏远外甥女,却和外人亲近啊。”
“这……”治长有口难言。他深受淀夫人宠幸,固然有自信说服她,但若说了出来,自己又得受累,遂道:“明白。我们且祈祷那种情况莫要发生,同时准备好迎接大久保大人。”
“等等,还有一事。市正啊,大久保大人要确认你是否有异心,肯定不会让我们看出什么。”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禀说:“少夫人和荣局来此处寻有乐斋大人。
“少夫人?”常真怪叫一声,大家不由面面相觑。
“找我有什么事?快快有请。”有乐深深蹙眉,一脸疑惑。
千姬特意来访,无人可拒。她进来,到了众人面前,人又长高了许多,虽然还是处子之身,但隆起昀胸脯已完全不似孩子了,整个人亦显得水灵灵的。
“少夫人有何贵干?”有乐搀起千姬,请她上坐。
千姬困惑地对有乐道:“请您给说说,市正不让我去探望少君!”
“这个嘛,天花会传染,市正才会阻拦您,我也同意。”有乐干脆地回绝了千姬。
但千姬完全听不进去,“少君乃是千姬的夫君!妻子因为害怕传染,就不去看望病中的夫君,这可是大大有违为人妇之道啊。”
“这……这是谁说的?”
“宗薰和教我练字的松斋都这般说。甚至连石阿弥也这般认为!”
“那是因为,他们还不知此病的可惧。假如……”有乐环顾了一番在座众人,不巧这里并无谁脸上有生过天花后留下的疤痕,“若去探望少君,少夫人却被染上病,礼数倒是尽了,少夫人这白玉似的脸儿,却会变得丑陋无比。您还去吗?”
千姬立刻摇摇头,“不必担心。阿千不会得天花!”
“咦?您怎知?”
“阿荣,我种的黑豆已和我年龄一样了吧?”
“黑豆?”
“对!煎得乌黑的豆子。”
“少夫人何意?”
“豆子不发芽,阿千就不会得天花,故不必担心。”
“荣局,”有些发呆的有乐转向荣局,“是你教少夫人这种事的?”
这出乎荣局意料之外。她确实生了秀赖的孩子,再次回到千姬身边来抚养那孩子,但从此再也未应过秀赖的召幸。她历经艰辛生下的婴儿,被当作了十岁的千姬的孩子抚养,后悔和自责始终萦绕于她心中,令她永远躲在别人不见之处默默度日。但有乐好似误会了。他似认为,荣局想见到秀赖,才煽动不更事的千姬。
荣局低头不语,有乐遂又转向千姬:“少夫人,您觉得这种无聊的事有用吗?被煎得乌黑的豆子当然不会发芽。但您若接近病人,脸上就会长出一颗一颗豆子,最后整张脸都会毁掉。”
有乐故意夸大其词,吓唬千姬,但千姬仍是轻摇头,“那也无妨,我要去看他!”
“和荣局一起去?”
“不,阿荣并非少君妻妾。”
“无论如何,您也要单独去见少君?”
“对。只看看他便是。然后,我会在屋檐下种上和少君年龄相同的煎豆。您告诉市正。”
千姬歪着可爱的小脸,有乐有些不知所措,“少夫人,您这么关心少君?”
千姬毫不犹豫地点头,“阿千对不起少君。”
“对不起?”
“是。阿千太小了,虽名为妻子,却还不能服侍少君。少君也深感遗憾。”
有乐愣了一下,再次看了看在座诸人,把视线移到荣局身上,“少夫人,这是谁对您这般说的?”
“是少君。”千姬说完,又想了想,道,“对,母亲也说过。她希望我快快长大,能给少君生儿育女。”
有乐赶紧摇摇头,又点头不已。千姬在世风吹不到的地方成长,还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她不会分辨训教的好坏,对世人通常感到害羞或应回避之事,竟全然不懂。
“那么,少君是否也曾探望少夫人?”
“少君待我很好。他希望我快些长大,成为真正的妻子。”
有乐忙转移话题,“少夫人无论如何也要探望少君?”
“是!即使染病而死,该做的事我一定要做。织田大人,您立刻陪我去看看少君吧!”千姬毫不犹豫道。她还是一个不懂生死、不懂恐惧的孩子,有如一尾在温暖阳光下的水里畅游的美丽金鱼。
“那么我带您去。我去,我去。”
“多谢了。阿荣,咱们走吧。”千姬高兴地站起身,向在座众人道别,“打扰了。各位也为少君的康复祈祷吧。”
众人异口同声回答:“是。”
有乐不得已走在前边,心中的阴影却难以驱散。人的命运孰能逆料?秀赖生病,不仅在大坂城内,于天下都意外地引起了骚动。世人并非为秀赖担心,而是担忧秀赖身后,谁来顶替此位。此事绝不单纯。而千姬的固执却是真情流露。也许她尚不知疾病的可怕,但就算死也要去探望夫君,当是何等单纯的感情啊!
“少夫人,我们去找市正之前,还应和一人商议。”
“谁啊?”